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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這話似乎振振有詞,然而柏郎亦非弱者,透過他所帶的翻譯官梅輝立,告訴李鴻章說:「戈登本來就已聲明,不願再受你的節制,也就不會再向你要餉,現在你亦如此說法,那很好,讓戈登自由行動好了。」

  戈登從蘇州回昆山時,帶走了郜永寬的義子郜勝鑣,還有一千多從金田起事就「從龍」的「老長毛」,也投在他那裡,並有謠傳,戈登要從李鴻章手裡奪回上海附近各縣,交還太平軍。這雖是虛聲恫嚇,但狗急尚且跳牆,如果擠得人家不能下場,則弄假成真,激出常勝軍的兵變,亦非意外。

  因此,李鴻章見風使舵,這樣答說:「聽柏提督的話,不是來講什麼理,而是來調停,那就好辦了,我們不妨平心靜氣談一談。」

  於是李鴻章解釋他不能不殺降的原因。首先提出太平軍在南匯與常熟的守將吳建瀛、駱國忠為例,這兩人投降以後,依舊帶兵。是因為他們都肯退出城廂,接受約束,因而保他們當到副將,信用不疑。

  「由此可知,我豈是喜歡殺降的人?」李鴻章說,「郜永寬他們八個人,所求太奢,盤踞在蘇州城內,儼如對敵,關係太大,不便姑息。當時如果能有別的辦法解散二十萬不聽號令的長毛,我決不出此手段。權衡利害,殺八個人而能保全幾十萬人,我想這個道理,通天下去評,也是說得過去的。」

  「就算這話說得過去,可是總也該聽聽戈登的意見呀!」

  「戈登當時不在蘇州。」李鴻章很有急智,硬說假話,「他回昆山了,來不及跟他商量。」

  「蘇州到昆山很近,就派人找他去,也很方便。」

  「柏提督也是將官,懂兵法的,怎麼說外行話?」李鴻章向梅輝立大搖其頭,「像這樣的事,貴乎當機立斷,行事迅速,那有從容籌畫的功夫?」

  「無論如何,太平軍將領的投降,有戈登作證,那麼,任何變更盟約的處置,應該取得證人的同意。」柏郎的聲音提高了,「英國是文明國家,不容許英國軍官有此野蠻的行為。這件事,你的處置錯誤,應該承認。」

  李鴻章不肯認錯,但亦不再深辯。照中國官場處事的慣例來說,這就是讓步。然而柏郎卻不瞭解,只覺得交涉毫無結果,忿忿然起身而去。臨行表示:常勝軍今後的動向,要由英國公使跟總理衙門談判決定,在目前,李鴻章無權指揮。

  ***

  柏郎的語氣中,帶著挾制的意味。李鴻章召集幕僚會議,認為可能會有兩個麻煩:第一是常勝軍擅自行動,或者支持那一千多老長毛攻城掠地,縱不能動搖整個戰局,至少也會發生牽制的作用,影響無錫、常州的克復;第二是柏郎慫恿英國公使向總理衙門提出強硬交涉,朝廷就會降旨譴責。如果發生第一個麻煩,則第二個麻煩也就更大了。

  要解除這兩個麻煩,一致認為應該釜底抽薪,安撫戈登。

  李鴻章接納了幕友的建議,決定犒賞常勝軍7萬銀圓。並且立即備妥公文,專差遞交江海關道黃芳,不拘任何款項,先提7萬現洋,立即送到昆山。

  除此以外,李鴻章另有一番打算;特地派人將駐紮在無錫城外堰橋的劉銘傳找了來,第一句話就說:「省三,你才是我請了來幫忙的。」

  這是李鴻章馭下的權術。他自覺一介書生處於赳武夫之間,如果部將合而相謀,縱非性命不保,至少亦會前程不保,所以平時不喜部將過於親密,而且多少用些離間挑撥的手段,使他們彼此猜忌,難共心腹,而又只聽自己的指揮。此時他這句話,就是指淮軍中功勞最大的程學啟而言的,意思是程學啟為曾國藩指派,隸屬淮軍,而劉銘傳方是自己物色而來的嫡系,應該格外出力。

  劉銘傳外號「六麻子」,為人陰鷙沉毅,一聽李鴻章的話,便知不是無因而發;便裝做不解地問:「大人怎麼提這話?」

  「為了洋人找麻煩,我搞得焦頭爛額。憑心而論,程方忠的手段雖狠了些,對我們大家都是有益的,可是我不能不調他去打嘉興。你知道為什麼?」

  「無非讓他跟戈登隔得遠些,免得冤家路狹。」

  「非也!省三!你如果不瞭解我的苦心,你就辜負我了。」

  劉銘傳聽這話,自然要表示惶恐,「銘傳無地自容了!」劉銘傳說,「這一個多月,我一直在無錫這方面部署,大營的情形,我不大清楚。請大人明示。」

  「程方忠克復蘇州,這個功勞,說句實話,較之曾九克復安慶,有過之無不及。我不願意他來分你克復錫常之功,你總應該知道?」

  「是!」劉銘傳感激地說,「大人這樣子關顧銘傳,我竟忽略了,實在罪不可恕。」

  「言重,言重!」李鴻章說,「我不怕洋人,只怕朝廷,朝廷亦不可怕,只怕你六麻子!」

  「大人!」劉銘傳心中一驚,臉色卻很沉著,「怕六麻子何來?」

  「只怕你不發狠!」李鴻章換了副低沉而純摯的聲音,握著他的手說:「什麼都是假的,打勝仗是真的!省三,只要你一發狠,把無錫拿下來,捷報到京,朝廷必有上賞,自不待言,最關緊要的是,這一來證明程方忠做對了,蘇州不拿穩了,何有無錫之捷?朝廷只要想到這一層,自然不會理會洋人說什麼!省三,方忠是替你開路,你也該把握機會才是!」

  劉銘傳心想,聽話中的意思,似乎蘇州一克,無錫必克無疑;如果自己拿不下無錫,就顯得不如程學啟了!他當然也知道李鴻章是激將法,然而功名富貴到底要從軍功上來。自己倘或不受其激,變成對不起自己。這樣想著,他更為冷靜,皺起一雙濃密的眉毛,沉思了好一會問道:「大人要銘傳什麼時候克復無錫?」

  「三天之內。如何?」

  劉銘傳一時答應不下,躊躇著說:「三天只怕不行。」

  「那麼你要幾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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