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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托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裡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歎氣,仿佛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無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讒言聽得多了,疑懼橫生,卻也拿不出駕馭的辦法,只有漸漸疏遠。石達開見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決定遠走西蜀,自己去創一番事業。

  他是咸豐七年五月裡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隊,幾乎完全帶走,那時陳世發就已當到巡查,因為奉派到皖北助戰,不能跟著石達開一路走,及至留了下來,因為派系不同,處處遭受歧視,這幾年調來調去,吃苦有分,升「官」無緣,混到今天,依舊是個巡查。

  「照我的資格來說,就算『六等爵』還巴結不上,至少也該是一個『朝將』了!他娘的,他們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壓住我,官不升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陳世發憤然地在桌上搗了一拳,將酒碗都震得飛了起來。

  跟陳世發的激動相反,劉不才保持著出奇的冷靜,因為他洩露了他的秘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緊張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麼巡查!」陳世發幾乎是咆哮地,「哪個要當什麼巡查?你叫我世發,或者叫我老陳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體制也不可不顧,你到底帶著好些弟兄。」劉不才平靜地說,「我們大家以先生相稱。陳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們好慢慢談、細細談。」

  最後這兩句話,聽來意味深長,陳世發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著,等待劉不才發話。

  「陳先生,你想買這些槍,總有些別的道理吧?」

  「不錯!」陳世發答說,「我有別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劉不才自己去猜。這就有了進言的餘地。

  但操之過切,亦非所宜,不過問了這句話,如果沒有個交代,顯然也是欠聰明的態度。因而點點頭說:「我猜想你總有點別的道理。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必問,日久天長,你總會讓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辦好了,我還是要跟你商量。」陳世發略停一下又說:「劉先生,上海夷場上消息靈通,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個人。」

  「哪個?」

  「翼王。」陳世發憂鬱地說,「早先我聽說他在廣西,無糧無餉苦得很,好些人都拉著隊伍,投到忠王這裡來了。現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劉先生,務必請你替我打聽個下落出來。」

  他這番話,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來,陳世發倒著實是個有血性的俠義男兒,自己跟他既有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盡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於是他很鄭重地答應:「我不知道打聽得到,打聽不到?總歸一定當樁大事去辦,這趟打聽不到,我托出人去,遲早總有確實資訊。」

  「重重拜託!」陳世發舉一舉杯說,「劉先生,遇見你,實在是我走了一步運。」

  「但願如此!但願你脫運交運!」劉不才隱隱約約地,希望能點醒他。

  ***

  第二天一早,劉不才辦好「揮紙」,交給小王,陳世發本想替他弄匹馬,倒是劉不才不願,因為這時候的馬是極珍貴之物,遇上不講理的長毛,硬奪了去,反害他要長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陳先生,」劉不才自覺不須再如以前那樣顧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隨便你。或索性你也辦一張『揮紙』,跟他一起到嘉興走一趟。」

  這不太妙了!但轉念自問,在陳世發會想,有沒有這個必要?沒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無緣無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於是劉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個刻著名字的「田黃」戒指作信物,囑咐他到嘉興去找孫祥太。同時,說明他們是換帖弟兄,所以關於劉不才的情形,對孫祥太無話不可談。他要告訴孫祥太的只有兩句話,第一,轉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孫祥太在這半個月中,千萬不要離開嘉興,同時為朱家眷屬準備一條坐船,隨時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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