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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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隨意切些來。」 酒保答應著去了。不多會兒,端來一大盤熟食、兩角燙好了的酒。林冲吃到嘴裡,驚異不止。酒保不曾騙人,鹵鵝極肥,白雞極嫩,牛肉又香又爛,那酒也是醇冽非凡。荒村野店,竟有如此精緻的酒食,真可說是奇遇了。 正這樣想著,店裡走出來一個人,頭戴深簷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上穿一雙獐皮穿鉤靴,身材高大,顴骨甚高,捋著三綹黃鬍鬚,在店門外只仰著頭看天色。 林冲識不透他的路數,只覺他神情大剌剌的,難以親近,便不去管他,吃著酒,心裡只在想梁山泊。 兩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燙了兩角酒。林冲見他識趣,便說:「酒保,你且坐了,我請你吃酒。」 「客官賞酒,我不敢不吃。」酒保答道,「坐卻不敢,從無這個規矩。」 「規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話說。」 酒保還是不肯坐,幹了一碗酒說:「客官有話,盡說無妨。」 「這附近是什麼所在?」 「咦!」酒保詫異,「客官到了這裡,如何不知附近是什麼所在?」 林冲想探問去梁山泊的途徑,卻又不敢輕易出口。就這欲語不語之際,一眼瞥見門外那穿皮襖的漢子不斷望著自己這裡,便越發有所顧忌,笑笑說道:「我原是訪友迷了路,隨意問一聲。沒事,沒事!」 既然沒事,酒保管自去了。林冲喝著悶酒,兜起心事,嚼著鹵鵝,不由得想起開封州橋的夜市,諸般雜食逗人饞涎,最愛它冬夜燈火,暖到心頭。腦中浮起那一片喧嘩歡樂的景象,鄉愁大起,腸斷魂飛,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撐胸塞腹,滿懷牢騷,急待一吐,看著那一方雪白的粉壁,林冲忽然想到要題幾句詩在上面。 略略想了想,有了些意思,等把兩角酒吃完,五言八句一首詩,在腹中湊成功了,便向酒店討副筆硯來,大字題壁: 慕義有林冲,其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男兒不得志…… 剛寫到「志」字,只覺身後有人來揪他的腰帶,林冲倏地旋過身來,劈臉一掌,把那人踉踉蹌蹌打了個筋斗,定睛看時,正是那穿貂鼠皮襖的漢子。 他心內失悔,不該隨便出手。待去相扶時,那人的身手也矯捷,一跳而起,指著林冲說道:「好大膽!你在滄州闖下大禍,卻逃到了這裡,現今官府出三千貫賞捉你,你待怎地?」 這話自然令人吃驚,但林冲原也留了退步的,便即問道:「你道我是誰?」 「你不是豹子頭林冲?」 「我自姓張。」 「你待欺誰?」那人指著粉壁笑道,「自己寫下名字,卻又賴!」 「原來如此!」林冲假意好笑,「你會錯了意。林冲只是我的朋友,不見詩中說是『其人』?我只不過替林冲略有不平而已。」 「倒說得好!」那人又笑,「然則你臉上的金印,又如何說?」 這個把柄卻是真教捉住了,林冲便也不賴,大聲問道:「你要拿?」 「我拿你做甚?又稀罕那三千貫的賞格?」 這時但見酒保也笑了。看這模樣,絕無惡意,林冲便收起要動拳的勢子,問道:「朋友尊姓?」 「請到裡面敘話。」 裡面是一座水閣,因為天色已暗,看不清岸是何景象。等酒保點了燈來,兩人對面坐,林冲便先說道:「實不相瞞,我真是林冲,從滄州到此。」 「不是豹子頭林冲,何來這等儀錶氣概?」那人又問,「但不知到此何事?」 「官府追捕得緊,想來覓個安身之處。」 「自然是蓼兒窪了,必有人舉薦了來?」 「滄州的一位好朋友。」 「小旋風?」 林冲點點頭,已看出究竟,便把書信從行囊裡取了出來,隔燈遞了過去。 那人看了封皮上的花押,頓時換了副極親熱的神情,自道姓氏,姓朱名貴,江湖人稱「旱地忽律」,是梁山泊的一個頭目。開這座酒店,一則為探聽過往客商囊中虛實,行蹤如何,便於下手;再則就為了招待來投梁山泊的江湖好漢。 「兄長的大名,無人不知。」朱貴接著又說,「不想今日幸會!既有柴大官人書信相薦,王頭領必當重用。」 林冲不接他的話,只問:「此去梁山,如何走法?」 「這在我身上,兄長不必操心。且暫宿一宵,明日我陪兄長上山。」 於是安排盛饌群酒,林冲又吃了一頓,到二更天各自歸寢。睡不多時,卻又被吵醒。朱貴叫人開了水閣的後窗,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一支響箭,覷著對港蘆葦叢中射了過去。 這是暗號。就在林冲漱洗早餐之間,窗外咿咿呀呀搖過來一隻快艇。朱貴陪著林冲就在閣後下船,搖入對港,沿著曲曲折折的水道,直上梁山。 天又下雪了。轉眼之間,兩岸皆白。林冲在想:自己此刻便如這雪一樣,雖落在地還是白的,只怕不消幾時,雪化成水、水滲入地,便成肮髒的泥漿,歲暮歸人踩在腳下,只覺得討厭可恨。有誰想到原是一塵不染的白雪所化? 「小四!」他在心裡哀傷地說,「只怕我站不住、立不正,再無臉見你了!」 (本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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