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二一


  果然,柴進所說的正是此處。梁山泊中,有一處地名蓼兒窪,窪中一座山崗,名為宛子城,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裡紮寨,為頭的喚作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作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作雲裡金剛宋萬,嘯聚著七八百人專門做些沒有本錢的買賣。

  「這三個好漢,受過我的好處。」柴進又說,「林兄持著我的書信去,必蒙收留。在他們那裡避一避難,事完以後再下山來,亦不算落草為寇。你道如何?」

  林冲呆了半晌答道:「也只好這等了。」

  事已說定,行動宜速,柴進喚了老莊客進來,連夜安排,準備動身。

  老莊客收拾行囊衣包、乾糧路菜,足足忙了半夜。林冲和柴進也吃了大半夜酒,離情無限,苦恨夜短,道不完的別後珍重。等酒殘人倦,也不過睡得一會兒,天色已經大亮。

  這一早晨,外面的風聲越發緊了。滄州原是防備遼金入侵的重鎮,設險駐兵的寨有八個之多,滄州團練使抽調兵丁,把守要路,經過行人都須搜檢。林冲臉上有個金印,便是個活生生的幌子,要想混過官兵耳目,實在有些難了。

  這時老莊客又獻上一計。柴進大喜,立即召集精悍莊客,備上二三十匹馬,帶了弓箭,臂上架著鷹,手裡牽了狗,裝作大舉行獵的模樣,把林冲就混在裡面,浩浩蕩蕩地出了莊園,投南而去。

  走不上十里,便是南來北往必經之路的一個隘口,擺設著棘籬拒馬,放出一條口子,恰容單身通行,有個軍官帶著上十名軍漢,在那裡搜檢行人。

  柴進使個眼色,老莊客一馬當先,到了拒馬前面,下馬唱個喏說:「我家主人著我拜上爺台,有句話動問。」

  那軍官揚著臉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姓柴,單名一個進字。」說著,老莊客把手一指。

  這時柴進也已到了面前,在馬上微微欠身。那軍官急忙換了副神色:「原來是柴大官人,失敬了!」

  「不敢當!」柴進下了馬,氣宇軒昂地走過來說, 「有一事動問。不知今日如何這等嚴緊,可是邊界有金兵入侵的警報?倘這等時,不便再去行獵取樂,我須即速回莊。」

  「不相干!」軍官答道,「只是為了捉拿一個犯下命案的配軍林冲。大官人儘管請便!」

  「原來如此。」柴進一面上馬,一面回臉笑道, 「你須看仔細了!只怕我這從人中,夾帶著那個什麼來的配軍在內。」

  「大官人說笑話了,快請過去吧!」說完親自動手,帶著人把拒馬移開,讓出一條大路。

  柴進與那軍官答話時,二三十匹馬只在那裡打轉,蹄聲雜遝,馬嘶狗吠,亂成一片,看著眼都花了,哪裡覺得出其中有臉上刺金印的林冲。及至拒馬一移,柴進先把手一揮,等二三十匹怒馬一沖而出,才向軍官拱拱手說道:「辛苦、辛苦!等行獵回來,如果你還在這裡,我必有野味相贈。」

  就這樣輕輕巧巧混過了關口;到得岔路,分成兩撥,柴進、林冲帶著老莊客和小四往小路行走,直到河岸方才下馬。

  河裡早泊著一條船,是老莊客先雇妥了的,由此沿著禦河,直放東平府壽張縣。船裡行李、糧食,一概齊全,只等林冲上了船,便即動身。

  「林兄,我著小四送了你去,沿路保重。」柴進淒淒惶惶說道,「此別通信不便,你但放心,一年半載,依然在一處吃酒談心。你請上船吧,我不遠送了。」

  說完,他低頭上馬,加上一鞭,那匹馬潑剌剌跑了回去,馬上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冲自己眼眶發熱,想到柴進必也是淚流滿面。老莊客見此光景,便又勸了幾句,又吩咐小四好生照應,然後上了馬,自去追上他的主人。

  林冲歎口氣上了船。船家解纜南下,小四便去鋪設寢具,擺開動用什物,然後又到後艙幫船家做好了飯,燙上一壺酒,都搬了來請林冲食用。

  心情蕭索的林冲食不甘味,只吃了幾杯悶酒,便即蒙頭大睡。夜半風起,寒潮嗚咽,驚醒過來,但見孤燈如豆,青焰明滅,森森然如有鬼氣,感覺得萬般淒涼,再也睡不著了。

  於是無窮的心事,此刻隨著晃蕩的船身浮沉在心頭,想想自己身為軍官,卻去依附打家劫舍的強盜,縱非同流合污,究竟已入賊巢,一身清白就此染污,而且盜賊的恩惠也實在難受。想到這裡,有了個新主意,不得不辜負柴進的好意,中途另作打算,看有何處可以存身。

  一路行去,林冲日日夜夜便在盤算著這件事,但左思右想,無路可走,心裡便格外煩悶。幸喜小四伶俐知趣,陪著說笑,還不甚寂寞。有一天,小四開口請教棒法,林冲欣然應諾。這樣有一件正經事在做,日子便更容易打發了。這一日到了德州,是個水陸要衝的大碼頭,小四上岸去採辦食糧,不久便匆匆趕回來,神色不定地報告消息,說是通衢鬧市已張貼了榜文,懸三千貫的賞捉拿林冲。說不定還會上船盤查,得要多加幾分小心。

  果然,不多一刻,便有當地關卡上船的公人上船來查問。小四出了主意,讓林冲臥在船艙中呻吟不絕。等來查時,只說主人得了重病,算是支吾了過去。

  這一下林冲才死了那另投別路的一條心!看此光景,高俅已布下密密的羅網,非置人於死地不可。這一路上,若無小四,寸步難行,還打什麼改投別處的主意!

  就這樣死心踏地,總算依仗小四能幹,處處有驚無險。臘月初終於到了壽張縣安平鎮,由此往西,滿目沙洲葦草的一大片陂澤,就是梁山泊。

  林冲此行何往,柴進是連小四都瞞著的,只教送到安平。所以一到那裡,小四對他說道:「教頭,我不知你老到何處去,我也不問。若非年近歲逼,老娘等著我回去過年,一定送佛送到西天,服侍了教頭去。如今只得分手了。你老保重!世上盡有英雄落魄的;落魄歸落魄,挺起脊樑站得住、立得正,依然是個英雄。教頭,你道我的話可實在?」

  老氣橫秋的這幾句話,竟似在教訓後輩,而林冲不但不以為忤,並且深為感動。「兄弟!」他一揖到地,「我必記著你這兩句話!有朝一日重到滄州時,必教兄弟仍舊看得我是個英雄。」

  說完了,背上行囊,大步踏過跳板,棄舟登岸,回身揚一揚手,別了小四去投梁山泊。

  梁山泊是個賊窩,自然不便向路人去打聽。林冲抬頭望一望,兩三里路外是個村落,心裡計較,且先到那裡投了宿,見機行事,把梁山泊的途徑探明了,明日再走亦未為晚。

  天色陰沉沉的,大有雪意,林冲不敢怠慢,腳下緊一緊,只顧往前奔去。船裡頭耽了二十天,功夫都已擱下,人也長了膘了,走得太急,竟有些氣喘,於是望見枕溪靠湖的一座酒店,心中好生歡喜,逕自奔了來,暫且歇腳。

  揭開蘆簾,裡面極寬敞乾淨的店堂,卻無客人。林冲放下行囊,隨便一坐,立即便有個酒保走來,抹著桌子問道:「客官吃飯吃酒?」

  「自然是先吃酒,再吃飯。先取兩角酒來。可有什麼肴饌下酒?」

  「肥鵝、嫩雞無不齊備,還有剛煮爛的牛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