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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美國修橫貫大陸的鐵路時,利用少數不肖華僑到廣東臺山一帶招募華工,事實上是販賣人頭,當時稱被販賣的華工為「豬仔」,以此名詞移用于議員是極大的侮辱,但居然有人坦承不以為忤。

  這個議員姓陳,未當選議員以前是律師,辯才無礙。他答覆記者說:「我此來確是為了五千元的票價,這件事亦不必忌諱。那班人歷年貪污,宦囊甚豐,這樣的儻來之物,如果不是有此絕無僅有的機會,哪裡能拔他一毛?」

  「這樣說,你是甘心做豬仔?」

  「不然。」陳議員雖不以記者的話太質直而不悅,卻否認願做豬仔,「金錢可以要,豬仔不可做。這是我要特別聲明的。」

  「拿了錢就是賣身,賣身就是豬仔。」記者咄咄逼人地問,「既然要錢,何能不做豬仔?」

  「老弟,」陳議員拍拍記者的肩說,「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你已經知道,所謂豬仔因為甘於賣身而得名。如果得了錢而不賣身,自然就不是豬仔。這是『理論學』上的最簡單的法則,你當然瞭解。」

  「是的。不過我不瞭解,如何得了錢而可以不賣身?」

  「錢不能不要,出席投票則萬萬不可能。這就是不賣身,也就是不做豬仔。」陳議員又說,「照這個樣子,似乎有過河拆橋之嫌,不過取之於盜,不為傷廉。」

  這名記者大為詫異:「議員先生,你不是過河拆橋,是在打如意算盤。」他問:「這是一筆交易,你講明瞭不交貨,人家肯給你錢嗎?」

  陳議員笑了,「我又要叫你老弟了。」他說,「如談交易,你知有個千金市骨的典故嗎?」

  這是很熟的典故。有人願出重金想買駿馬,久無反應,後來此人聽說某處有一匹千里馬,可惜老病而斃,他立趕了去,以千金買此馬的骸骨。這個故事一傳,代州、西域的馬販子聞風而集,終於讓他買到了最好的馬。

  「議員先生,你的意思是津保派為了招攬起見,明知你不會投票,也願意付錢給你?」

  「可以這麼說。」陳議員點點頭。

  「事實上恐怕不這麼容易。」那記者好心提出警告,「你剛剛到京,恐怕對津保派部署賄選的情形,不太清楚。他們的辦法是責成各小組的負責人,到那天召集屬下議員,一起行動,吃飯拉屎都在一起,直到同車進議院為止。到時候你恐怕逃不了。」

  「我不到時候就要走了,錢一到手,立刻遷眷南下。即或暫時不能脫身,六國飯店、法國醫院都可以住。將來仍舊要南下,貫徹先修憲、後選舉的政治主張。老弟,我索性跟你說個明白,我的辦法,反直派是完全諒解的,此即所謂『資糧於敵』。經過天津時,我曾跟反直派的中堅分子談過,他亦很贊成。」

  那記者認為這是奇聞,亦不免將信將疑,但還是據實報導了。到得第二天消息一見報,津保派大為緊張,因為這個陳議員創造一套拿錢不投票的理論,倘或人人學他的樣,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要澄清只拿錢、不投票是辦不到之事這一點,光靠口頭上說,不會有多大效果,必須有行動上的表現,才夠力量。

  然則採取什麼行動呢?解鈴還需系鈴人,最好由陳議員自己來說明,他的想法是如意算盤,他的做法是失敗了。

  陳議員是山東人,因而由山東省長熊炳琦,找得他的一個好朋友,財政部的王科長,專誠到六國飯店跟他展開談判。

  「老兄,」王科長說,「你這個玩笑開大了,簡直是放野火嘛!熊省長特委託我來問問你,到底作何打算?」

  「我說得很清楚了,直系那班軍頭,荷包太肥了,肥到想買個大總統來玩玩。既然如此,我亦不妨開開玩笑。」

  「你是真的開玩笑,還是假的開玩笑?」

  陳議員深深點頭,「你這真假二字問得好,」他說,「我倒要請教,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你是真的開玩笑,預備來拆臺的,那就無話可說。如果是假的開玩笑,那麼真意又是如何?彼此多年至好,儘管直說。熊省長為人厚道,你是知道的,一定有以報命。」

  聽他說得很懇切,陳議員便老實答說:「《官場現形記》上常用一句話,『千里為官只為財』,如今要改作『千里開會只為財』。聽說這一次的『票價』高下懸殊,有這話沒有?」

  聽他這一問,王科長肚子裡雪亮。「你的話對了一半。」他說,「高下是有的,卻不甚懸殊,大致在五千到八千之間,至多一萬。至於老兄的事,例外之例外。我跟熊省長去說:送你『兩草』,夠意思了吧?」

  陳議員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你叫他再加『半草』。難得承你來看我,這『半草』我承認而不收,是你的好處。」

  「承情之至。」王科長說,「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人家肯這樣遷就你,自然是有所圖的。」

  「我知道。你說,是何條件?只要辦得到,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於是王科長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招待記者,或者發佈書面聲明,說他的想法錯了。二是參加投票,並遷出六國飯店,住到指定的旅館。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不行!」陳議員問:「住到指定的旅館,是不是你們招待?」

  「那是小事。」

  「好吧!我住到你們指定的旅館。」

  「投票呢?」王科長緊釘著問,「怎麼樣?」

  「既然住你們的地方,行動受你們控制,那也就不必去說它了。」

  王科長亦是玲瓏剔透的人,心知他不願投票,但選舉那天一定會出席。反正只要湊足法定人數,他投不投票,問題不大。不過有句話,一定要問清楚。

  「老兄,你捧直系也好,反直系也好,我都不管。現在縮小範圍,只談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你的條件我盡力替你去做到,不過,你無論如何不可害我將來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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