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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想是不會錯的。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軍,就是為了就近解決定武軍,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嘩變呢,還是軍心渙散。總之。辮子軍是不會再有的了。」

  「唉!」吳笈孫歎口氣,「想不到張紹軒一念之差,會落到這麼一個地步。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

  「我現在想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一點,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他?」

  吳笈孫想了一會兒說:「有利有弊。先從弊的方面研究:第一、對他的打擊太大,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第二、或許會激怒他,索性一意孤行。」

  「是的。」阮忠樞問,「利呢?」

  「利是可以讓他死了這條心。他或許以為自己在徐州還有重兵,縱不能捲土重來,至少也可以割據一隅。所以說『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老巢既失,欲歸不能,負隅頑抗,已經沒有意思,而況四面楚歌,頑抗都談不上。試問不求自保,莫非自殺?」

  「這話很透徹。」阮忠樞說,「不妨作個最後的準備。」

  吳笈孫懂他的意思,如果勸不醒張勳,就拿這個消息刺激他,也是提醒他。倘或此著無效,那是合該北京城遭殃,無話可說了。

  於是,兩人決定,將張勳請出來,好好作一番最後的警告。關照聽差進去一說,得到的答覆是請他們到上房去坐。

  到得上房,只見大涼床上擺著一個煙盤,張勳正銜著一枝翡翠嘴子的「竹節槍」在吞雲吐霧。煙氛彌漫中,有條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綢褂褲的纖影,伏在涼床上,一手替他把著煙斗,一手用根煙籤子在撥煙。

  見此光景,吳、阮二人都站住了腳,但張勳卻看著他們連連招手,意思是雖有內眷,不必顧忌。於是客人們便在紅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張勳將一個「黃、高、松」的煙泡,一口氣抽完,提起小茶壺灌了一口茶,再拈一粒松子糖拋入口中,方始一躍而起,來招呼客人。

  這時。那條纖影出現了正面,在吳笈孫只覺眼前一亮,阮忠樞是認得的。「原來是小嫂子!」他說,「一向好?」

  吳笈孫雖未見過張勳的姨太太,但聽人談過,辛亥革命以前,張勳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為秦淮名妓小毛子贖身,藏嬌于松濤巷口,樓下有荷槍的衛兵看守,行人如果駐足張望,便可能會遭殃,輕則被叱斥,重則會遭衛兵一槍托打在背上。

  及至民國正式肇建,產生了大批「恥食周粟」的「遺民志士」,不約而同地以租界為「首陽山」。其中又以志趣的不同,分為兩種:一種是不愁「採光蕨薇」,出其宦囊,在十裡洋場的上海租界,起造華屋,安度寓公生活;一種是尚存「恢復之志」,雖住租界,願近京華,一方面表示「依戀帝闕」,一方面是因為緩急之際,呼應方便。這些「有志之士」又分為文武兩類,文官住青島,武將住天津。張勳在南京為江浙聯軍所敗,挾了小毛子及大批克扣而得的軍餉,渡江北上,定居天津租界。不久又有納寵之喜,就是吳笈孫此刻驚豔的王克琴,原是「髦而戲」出身的花旦。據說王克琴工於內媚之術,小毛子相形見絀,色未衰而寵已失,抑鬱難宣,終於自縊。

  這時王克琴已在招呼客人了。阮忠樞是熟人,她含笑叫一聲:「阮老爺!」隨即敬煙,親自替阮忠樞點火,一面又問:「這位是?」

  「吳老爺,」阮忠樞答說,「特為從天津來替大帥辦事的。」

  「喔,吳老爺!」王克琴以同樣的方式招待吳笈孫。

  「不敢,不敢!」吳笈孫接過一支泡泡煙,低頭就王克琴手中的火,聞得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加以一頭烏黑的秀髮,距離眼簾不過數寸,不覺心蕩神迷,自覺眼鼻受此一番供養,足抵半夜辛苦而有餘。

  由於一時的衝擊,無法自抑,他忍不住念了兩句龔定庵的詩:「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接著激動地說,「紹帥,人生貴適意,什麼功名,什麼事業,都是假的。你實在可以看開一點了。」

  那兩句詩,張勳沒有聽懂,不過他話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隨即答說:「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

  「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阮忠樞也照吳笈孫的語氣勸他,「富貴一場春夢,享享福是真的。」

  「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

  語氣是活動了,阮忠樞立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說,「紹帥有什麼條件,我跟世緗兄去跑一趟,跟段香岩當面談。」

  張勳沉吟未答之際,只聽外面人聲嘈雜,接著便有聽差來報,有一批軍官來了,要見張勳。

  「我的部下來了,我跟他們商量一下,兩位稍坐一坐。」張勳接著又問,「要不要玩一口?」

  吳笈孫不抽鴉片,阮忠樞因為常伴張勳躺煙榻,偶爾也有「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時候。此刻神思困倦,正要口煙來提精神,便老實不客氣地躺了下去。

  「好好侍候!」張勳向一個梳了長辮子的丫頭說,「請姨太太來陪吳老爺說說話。」

  「不必,不必!」阮忠樞一迭連聲地。這個丫頭他是認得的,又叫住她特意關照:「多福,你不必去請姨太太,我跟吳老爺有事談。」

  「是!」多福便端張矮凳擺在煙榻前面,預備替他打煙。

  「也不必!有事我會叫你。」

  多福知道,是不願她在這裡聽見他們的話,便答應著退到廊上。吳笈孫便在阮忠樞對面躺了下來,隔著煙盤低語。

  「看樣子差不多了。」阮忠樞說。

  「什麼差不多?」

  「打得差不多了。回來的大概是一批敗軍之將。」

  吳笈孫一眼望到窗外,曙色已露,便接一句:「時候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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