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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十二

  坐了吳炳湘的汽車,到達南河沿張家,只見裡外燈火通明。大廳上聚了好些人,擺開兩張圓桌,正在吃宵夜。

  衛士一通報,張勳丟下筷子起身迎接。吳笈孫看他好整以暇的模樣,心裡不免奇怪,不知道當此強敵壓境之時,他何以能像諸葛武侯唱空城計那樣沉得住氣。

  「世緗兄,這麼晚還來?莫非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

  「沒有!」吳笈孫說,「我是來跟紹帥共患難的。」

  「多謝、多謝!」張勳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來,來,只怕你也餓了。」

  一見有貴賓,同桌的人都逡巡退去,聽差收拾殘局,另外端出酒食來款客。

  「世緗兄——」

  剛叫得一聲,擱在他身旁的電話響了起來,張勳一聽就皺起濃眉。吳笈孫不免忐忑,怕是假傳大令的事發作了。

  「好吧!給他們好了。」張勳將電話機一摔,扶頭不語。

  「紹帥,」吳笈孫勸道,「大英雄做事,提得起,放得下。誠如菊老信中所說:『委曲求全,所保者大』。」

  「就是為了這個,我讓駐在地壇的隊伍,把槍給了他們。」

  「這,」吳笈孫舉杯說道,「我替北京的百姓謝謝紹帥的保全。」

  「世緗兄,」張勳苦笑道,「你是恭維我,其實比罵我還厲害——」

  「不敢,不敢!」吳笈孫惶恐地搶著解釋,「笈孫絕無此意。」

  「其實,你罵我,我倒沒有什麼,只是有些人罵我,我可不服。」張勳喊道,「請劉秘書把通電稿子拿來。」

  劉秘書就是劉文揆。他先反對復辟,但復辟失敗,卻為張勳不平,擬了一個通電,剛剛才發出去。通電中說:「變更國體,事關重大,非勳所獨能主持,誰非清朝臣子,各有應盡之責。數年以來,密謀進行,全仗眾力。去年徐州歷次會議,馮、段、徐、梁諸公及各督軍,無不有代表在場。」

  看到這裡,吳笈孫問道:「梁是誰?梁財神?」

  「不錯。」張勳指出,作為洪憲禍首的梁士詒,最希望復辟成功。不但可由流亡香港而複歸京華,同時他的「交通系」勢力,亦可保全。他又憤憤地說:「想不到他的交通銀行,給段芝泉發軍費來打我!」

  「紹帥,你弄錯了。交通銀行現在不在梁財神手裡。」

  「在誰手裡?」

  「曹潤田。」

  「曹汝霖?」

  「對了!」

  「怪不得!這個小子,我早就要揍他了,這趟就壞在他手裡。」張勳咬牙切齒地說。

  「那是錯怪了曹潤田——」

  「你不知道!」張勳搶著說,「我沒有冤枉他。」

  看看勸不進去,吳笈孫也懶得多說了,接下去又看通電:「即勳此次到京,徐東海、朱省長皆極端贊成,其餘各督軍亦無違言。芝老雖面未表示,亦未拒絕,複派代表來商,謂祗須推倒總統,復辟一事,自可商量。勳又密電各方面徵求同意,亦皆許可,函電俱在,非可諱言。現既實行,不但馮、段通電反對,並朝夕共謀之陳光遠、王士珍;首先贊成之曹錕、段芝貴,亦居然抗顏犯闕,直逼京畿;翻雲覆雨,出於俄頃,人心如此,實堪浩歎!」

  雖然只說到徐世昌一句,作為徐世昌代表的吳笈孫,心裡自然不是味道。本想解釋,徐世昌雖贊成復辟,但須一步一步進行。鹵莽割裂,如何能成大事?

  轉念一想,這樣一抬杠,搞壞了感情,於事無補。所以保持沉默,而電話倒又響了。

  「什麼?」張勳對話筒答道,「我哪裡發過什麼大令?」

  一聽這話,吳笈孫趕緊說道:「慢慢!慢慢!紹帥,我有話說。」

  「你等一下。」張勳手掩話筒,轉臉問道:「世緗兄怎麼說?」

  「紹帥,是不是說有一個軍警執法隊,奉有紹帥的大令?」

  「是啊!我何嘗發了大令?」張勳很不滿地說,「吳鏡潭簡直胡鬧,軍令怎麼可以冒充?」

  「紹帥,你錯怪了吳鏡潭,他跟江宇澄,都是愛護紹帥。如今紹帥已成眾矢之的,貴部如果再有越軌的行為,壞了紹帥的名譽,事情就更難辦了。」

  一聽此一解釋,張勳諒解了,但覺得手續上總不免欠缺,當即又說,「是這樣的想法,我當然會同意,可是,他應該事先跟我說一聲。」

  「這也有緣故的,第一、怕紹帥在氣頭上,說一句不行,成了僵局。第二、時間上也來不及。」吳笈孫又說,「馮諼替孟嘗君去收帳,把借據一火而焚之的故事,紹帥總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這個故事就出在徐州。」

  「那就是了。吳鏡潭跟馮諼一樣,是替紹帥買名聲。誰說辮子兵的紀律不好?你們看兵臨城下,形勢危急,辮帥還拿大令彈壓部下,不准胡來。這是多了不起的事!」

  張勳大悅。「真是錯怪了!」他將掩在話筒上的手拿開,大聲吼道:「不錯!是我發的大令,請員警總監全權執行。你們敢動民間一草一木,憑我的大令,就地正法。」

  吳笈孫透了口氣,北京地方大概可以保全。此行不辱使命,如今唯一的一件事,是勸得張勳繳械投降,早息干戈。

  其時,敗報不斷湧至,地壇的辮子兵被繳了械,步槍十枝一捆,不斷地送了出來。接著前門和廣安門相繼失守,滿街的辮子兵,橫七豎八倒在人家簷下,又饑又渴又累,卻無人管。

  得到報告,張勳便打電話找吳炳湘,先說巡邏去了,過了一會吳炳湘回電過來,請問有什麼指示。

  「鏡潭,我的兵你不能不管。否則會出事,我可不管。」

  「是,是!紹帥要管,我也要管,已經派人去收拾粥廠了。紹帥知道的,粥廠要冬天才開,如今什麼東西都得現辦,弟兄們得委屈一點兒。」吳炳湘又說,「茶擔已經送出去了,正在找乾糧。不過,鋪戶關門關了兩天了。我總儘量想辦法就是。」

  「好,好!多費心,多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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