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三三


  §七

  到得總統府,只見黎元洪正召見秘書夏壽康,關照他去看湯化龍,提出和解的辦法。

  這夏壽康字仲膺,他是湖北黃岡人,湯化龍籍隸蘄水,兩縣密邇,所以算是小同鄉。宣統年間,一起主持湖北諮議局,湯正夏副,關係密切,所以黎元洪一向以他作為聯結湯化龍的一道橋樑。

  湯化龍住在西單牌樓北口的石虎胡同。夏壽康每到湯家,心裡總有點嘀咕。因為這幢大第,是北京的四大凶宅之一。在明朝,是崇禎朝大學士周延儒的「相府」。崇禎十四年複起入閣,其時內有流寇猖獗,外有清兵壓境,局勢岌岌可危,周延儒一籌莫展,只是拚命撈錢。

  過了兩年,清兵破「邊牆」長驅南下,大掠山東,京師告警。周延儒迫不得已,自請督師,駐節通州。哪知清兵這一次志在子女玉帛,不在攻城掠地,所以不戰自退。周延儒趁此機會奏報大捷,鋪張戰功,全是鬼話。通州密邇京師,真相人人皆知。有個太監跟他不和,在崇禎面前告了他一狀,就此罷官,攆回原籍江蘇宜興。接著,言官群起而攻,貪贓枉法的案子,一樁樁都被掀了開來,結果賜死、抄家。

  到了吳三桂迎清兵入關,由明朝的平西侯晉封為清朝的平西王,開府昆明,跋扈異常。於是有個高人出主意,將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招為駙馬,清朝叫做「額駙」,照例賜第京師,實際上就是拿吳應熊當人質。這所賜第,便是石虎胡同周延儒的舊居。

  及至康熙撤藩,引發了所謂「三藩之亂」,對吳應熊當然採取監視的態度。但吳應熊不識相,暗中仍在為他老子做「坐探」。於是有個受順治顧命的大學士王熙獻議,「殺吳應熊以寒老賊之膽」。結果是連公主生的兒子吳世霖一起殺。吳三桂沒有防到這一著狠棋,想想老子為他死於非命,兒子、孫子又受他的累,慘遭刑戮,要富貴何用?他那時本來已經有病,受了這個打擊,很快地就不起了。

  自此,石虎胡同凶宅之名大著,幾十年沒有人敢住。雍正三年將這所凶宅改為「右翼宗學」。相傳凶宅只要改為公共場所,人氣一盛,可以將鬼嚇跑。果然,平平安安,一直無事。

  到了乾隆十九年,「右翼宗學」遷到南面的絨線胡同。這所大宅空了一段時間,賞給戶部尚書裘曰修,裡面有一個院子叫做「好春軒」,常常鬧鬼。以後一直到清朝末年,庚子拳匪之亂以後,死的人太多的幾家大房子,被視作凶宅。以端王府為首,湊來湊去,只得三家。中國人講究成雙作對,既有「八大胡同」,不可不有「四大凶宅」,於是將石虎胡同的這所房子也湊上了。

  到了民國,由於國會設在宣武門上內象坊橋,所以沿一條宣武門大街,西單牌樓兩旁的胡同,大受「八百羅漢」的垂青。這裡像樣的房子,頗為吃香。石虎胡同這所凶宅是公產,接收來以後,便做了眾議院議長的公館。

  湯化龍一個人住不了那麼多房子,所以除了眾議院的一部分職員以外,還找了好些單身在京的同鄉同住。據說陽氣一旺,魑魅不敢現形,所以一直安然無事。

  但夏壽康卻很迷信,膽子又小,晚上從不敢到這裡來。就是白天,心裡總也有點嘀嘀咕咕,說不出的不自在。因此,聽得門上告訴他:「議長剛走,是到院裡去了。」正中下懷,轉身上車,直駛眾院。

  「這兩天不是休會?」他問,「怎麼到院裡來了?」

  「蓮伯約我談點事。這裡比較清靜。」

  蓮伯是指吳景濂,遼寧錦州人,出身是驛站的一個「站丁」。關外的站丁,都是吳三桂部下的後裔。吳景濂是不是吳三桂嫡系的子孫,已無法考查。不過,此人自視之高,跋扈之甚,卻很像吳三桂。在臨時參議院時代,他是議長。二次國會與湯化龍競選議長失敗,耿耿於心。如今特地約政敵密談,必然是有什麼花樣。

  這樣想著,夏壽康便暫且隱藏來意,試探著問:「你們是商量合作?」

  「依你看,我們該怎樣合作?」湯化龍含蓄地微笑著。

  「這還不明白嗎?」夏壽康說,「你入閣,騰出議長,讓他『光復』。」

  「差不多。」湯化龍說,「不過,很難。」

  「怎麼呢?」

  「他主張倒閣。」湯化龍慢條斯理地說,「要改組都不容易,何況倒閣。」

  「如果改組,你跟任公總是老段要延攬的吧?」夏壽康說,「國防內閣之說,甚囂塵上,你看有沒有實現的可能?」

  「很難說,現在是各走極端。而且不僅南轅北轍,竟是鼎足之勢,這種局面真也少見。」

  「你說到鼎足之勢,我就老實說吧,今天是奉黃陂之命,想跟你合作,做個調人,解消內閣與國會對峙之勢。」夏壽康緊接著說,「黃陂也不是反對老段,不過覺得大權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不是共和政體應該有的現象。」

  「這一點,我有同感。就因為老段受又錚的影響,極力抓權,所以國會同人,拚命想限制他的權力。如果老段稍微讓點步,事體就好辦得多了。」

  「黃陂也是預備請老段讓步,他那個陸軍總長可以不必再兼。黃陂的意思,是想讓王聘老長陸軍。如果老段同意這麼做,黃陂願意出面請『羅漢』們分批吃飯,作個調停。同時,保證以後,不會對老段做任何牽制。」

  湯化龍想了一會說:「這個讓步,包括兩點:一是讓出陸軍總長,二是請聘老入閣。是不是?」

  「我認為兩件事是一件事。」

  「不,是兩件事!」

  湯化龍已經瞭解其中的奧妙,但卻不便明說,看夏壽康始終懵懂,不能不拿話點醒他。於是在沉默了片刻以後,複又用詢問的方式,展開對話。

  「如果說,老段同意讓出陸軍總長,黃陂是不是會滿意?」

  「不會。」夏壽康答說,「看黃陂的意思,是要王聘老入閣,甚至於不當陸軍總長也可以。」

  湯化龍笑了:「以王聘老一生的經歷,除了陸軍,可以幹哪一部?」他停下一下又說:「在內閣中,王聘老只有兩個職位可幹。」

  「哪兩個?」夏壽康好奇地問,「除了陸軍,還有哪一部?」

  「不是哪一部,是內閣總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