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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只要府院態度一致,國會議員的反調便唱不起來。督軍團中的李純,頭腦比較清楚,認為既然如此,即無需採取激烈的手段。這層透露給傅良佐,再轉告靳雲鵬,因而有暫緩組織公民團之說。

  「怎麼樣?」靳雲鵬問道,「議而不決,決而不行,以後辦事就難了。」

  「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傅良佐很不高興地說,「督軍團一人一個主意,一天一個花樣,你倒去侍候侍候這班大爺看。」

  靳雲鵬受了一頓排宣,不敢發作,坐在一旁生悶氣。這一來傅良佐倒有些歉然了。

  「看今晚上的局面。」他和緩地說,「今晚上大宴國會議員,如果杯酒言歡,意見融洽,自然不必再麻煩你。」

  「喔,我倒還不知道這件事。」靳雲鵬說,「是誰請國會議員?」

  「督軍團。不過,主人不是全體出席。」

  「是派代表?」

  「對了!推舉四位代表——」

  四代表是吉林孟恩遠、山東張懷芝、安徽倪嗣沖、福建李厚基。

  到得第二天,靳雲鵬接到通知,公民團仍須組織,因為前一天的大宴,「空氣」不佳。倪嗣沖代表督軍團發言,暗示國會如果不通過參戰,即有被解散的可能。由於大宴所在地的湖廣會館,四督軍代表各攜有人高馬大、器械精良的衛隊,所以被邀宴的議員,噤若寒蟬。但一離開湖廣會館,敢怒而不敢言的委屈就不存在了。

  參眾兩院議員八百有餘,舉其成數,號稱「八百羅漢」,派系林立,各顯神通。照日本人的調查,大別為「民黨」、「吏黨」兩大派。「民黨」中最大的派系是「憲政商榷會」,由「益友社」、「丙辰俱樂部」、「韜園」、「政學會」四個團體所組成,成員大部分是國民黨。但反段態度最激烈的是,由進步黨改投國民黨的「韜園」系,其中主腦,正就是府院衝突中的當事人:孫洪伊、丁世嶧。

  「吏黨」的第一大派是「憲法研究會」,亦即梁啟超、湯化龍所領導的進步党的化身。「民党」擁黎,總計人數約為「羅漢」之半;「吏党」擁段,總數只得「民黨」的百分之六十。但游離兩黨以外的「徐世昌派」約八十五人,及真正無所屬但可動之以情、誘之以利的「中立派」,段祺瑞是可以爭取的。果真照政黨政治的正規運用,段祺瑞並非居於劣勢,只為督軍團的魯莽割裂,啟軍人干政之漸。所以「吏黨」亦大起反感,形勢對段祺瑞非常不利。

  因此,等於「勒兵觀變」的督軍團,將「解散國會」這個口號,通過帝制派的報紙,如袁乃寬做老闆的《亞細亞日報》等,越喊越響亮。

  相對地,「反對參戰」的呼聲亦不弱。這使得一直在鼓吹對德宣戰的梁啟超,大為困擾。為此,特地約他的好朋友丁世嶧來吃飯。有個疑團,希望打破。

  「佛言兄,據我私下接觸,對於中國對德宣戰的利益,頗有瞭解,亦很贊成。何以一到公開的場合,都改變了態度?」

  「任公,」丁世嶧答說,「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段芝泉。」

  「人是人,政是政,不可混為一談。」

  「不然。人亡政息,兩者是分不開的。」

  「好吧!就算分不開。」梁啟超無可奈何地說,「段芝泉的策略,『宣而不戰』,有戰勝共用戰果之利,無出兵勞師糜餉之害,有什麼不好?」

  「任公,你這話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被蒙在鼓裡?」

  「我不認為我被蒙在鼓裡,當然,我更不會明知故問。」

  「那麼,我請問,你知道不知道,『宣而不戰』是對外的,對內還有一句口號?」

  據丁世嶧說,段祺瑞的做法是:「對外宣而不戰,對內戰而不宣。」換句話說,段祺瑞是借對德宣戰的名義,爭取日本及美國的貸款與軍火援助,用來內戰,首先是加強對西南用兵,藉以達成他武力統一中國的意願。因此,贊成對德宣戰,無異幫助段祺瑞進行內戰。丁世嶧而且進一步表示,段祺瑞一日不去,中國一日不寧,所以不但反對段祺瑞的對德宣戰的政策,還要推倒段祺瑞的內閣。

  梁啟超對這番見解,無法接受,但亦無從反駁。不過,他也很清楚,研究系想借段祺瑞的勢力,參與政局,取得內閣一部分的席位,特別是財政一席,然後徐圖擴充,逐漸達成組成研究系內閣的理想,看起來前途多艱,好夢難圓了。

  §六

  宣戰案一提出,府會即政府與國會之間的關係是仍能維待,還是終於破裂,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不但全國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案子上,「東交民巷」亦深為關切,日本公使林權助,特地要求謁見黎元洪,表示中國對德宜戰,必于國家前途有利;至於中國所提出,要求援助的條件,日本政府願以十二分的善意考慮。

  黎元洪已預知林權助的來意,早就召集智囊,擬好答覆:「我代表中國感謝日本對我們的關懷。不過,中國現在是共和國家,不能不以民意為依歸。民意以國會議員的態度為代表。貴公使應該已經知道三百多位國會議員,致各省督軍、省長、議會、商會的通電,足以看出中國民意的趨向。」

  日本公使館的書記官船津,將這番話譯完以後,林權助用譏諷的語氣答說:「貴國人人可發通電,報紙以通電為主要內容。國會議員前後所發的通電極多,我很懷疑有多少人對這些文字會感興趣。」

  「貴公使即令不感興趣,亦非勉強讀一讀不可。」黎元洪的詞鋒倒也不弱,「這裡有一份剪報,特以奉贈。」

  船津將剪報接到手中一看,是兩個月前,由馬君武領銜的一道通電,關於對德宣戰問題,首言「聞有陰謀小人,欲借此在國內滋生事端,慫請政府斷絕國交」,這是指梁啟超而言;以下列舉主要「禍害」五端:一是怕強鄰藉此干涉;二是既入戰圈,外債加重;三是土匪將乘機而起;四是德國與土耳其同盟,而西北回部與土耳其同種,勢必發生邊患;五是德國潛水艇一封鎖,中立國船隻不能至華,影響商務。

  林權助對這個通電,是早就研究過的,所以只要船津提一個大概,立即便有話說:「這是中國對德絕交以前的看法。貴國國會當初既有三百多位議員提出反對的意見,何以後來又通過對德絕交?由此可知貴國議員的意見,不是不能改變的,問題在於大總統閣下能否善為運用?」

  林權助對中國的政情,相當熟悉。但黎元洪對他的弦外之音,裝作不解,故意問道:「請貴公使見教,如何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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