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金色曇花 | 上頁 下頁


  好消息相繼傳入「大內」。第一個好消息是袁世凱去世。那天是端午深夜,也就是陰曆五月初六淩晨三點鐘,「西南好風」,飄來一陣陣哭聲。知道是在為袁世凱舉哀,剛剛起床的太監,奔相走告,喜逐顏開。宮裡將五短身材的袁世凱,說成是「癩蛤蟆成精」,道是「癩蛤蟆難過端午節」,果然應驗了。

  第二個好消息就是徐州會議的決定。陳寶琛尤其滿意,他是主張暫時維持現狀,以待「聖德日進」,徐圖「中興」。當王壬秋為他的得意弟子楊度邀約進京來捧帝制的場時,王壬秋瘋瘋癲癲,既似擁袁,又似唐伯虎在明朝甯王宸濠門下,佯狂自汙一般,一面故意誤認「新華門」為「新莽門」,一面又做了一副諧聯,謾駡共和制度,叫做「民猶此也,國猶此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陳寶琛將這副對聯說給溥儀聽時,還加了個橫額:「旁觀者清」,用成語而雙關,正表明了他的主張,隨民國的南北紛爭,採取袖手旁觀,不介入糾紛,長保優待條件,最為明智。

  現在徐州會議的決定,證明了他的主張是正確的,因而對徐州會議的策動者張勳,也有了好感。

  「雖然是民國,張勳跟他的兵,都留著辮子。袁世凱民國二年,撲滅『二次革命』,就虧得辮子兵攻進南京,才能成功。」陳寶琛又說,「隆裕太后大喪,張勳發了通電,說『凡我民國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總算很難得的。」

  「照這麼說,他是忠臣?」溥儀問說。

  「是。」陳寶琛肯定回答,「確是忠臣。」

  「是忠臣,我幾時看看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在徐州,不便召他來。臣可以找張照片給皇上看。」

  另外還有個師傅梁鼎芬,對於張勳亦頗感興趣,很想在北洋政府中找個人居間,做一番拉攏的工作。無奈迎新送舊,正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只得暫且擱下不提。

  ***

  迎新是迎黎元洪;送舊是送頭戴平天冠,躺在彰德太昊陵上一株千年神柏所制的棺中的袁世凱。六月二十三日,黎大總統派內閣總理代表致祭。前一天並發表明令,派河南巡按使田文烈主辦「袁林」工程。皇帝的墓園稱為「陵」,用諧音的「林」,是為了安慰死者。

  六月二十八日,由中南海居仁堂啟靈:是三十二個人抬那門柏木棺。黎大總統等在新華門口,靈柩經過一鞠躬,出了新華門,舁夫增至八十人,全體閣員、清室代表溥倫,步行執紼。到東安門,送葬的行列加入各國公使,直到前門車站。「導子」的順序是特別挑選過可以擔任儀隊的軍警;中西樂隊;騎兵護送的禮轎;袁世凱生前所騎的一匹棗騮馬;六十四名和尚,三十二名喇嘛,手執法器,一路念經;靈轎,除了袁世凱的大照片以外,還有他在世所用的衣冠及所得的中外勳章;披麻戴孝的兒孫;長長的一串白布小轎,不時傳出嚶嚶哀哭之聲;最後是執紼的隊伍。這個「民國皇帝」的大出喪,著實熱鬧,老百姓傾巷來觀,不消說得。

  到得前門車站,在一百零一響的禮飽聲中,靈車南下。伴靈的除了袁氏家屬以外,還有徐世昌、治喪委員曹汝霖及黎大總統派到彰德送葬的代表蔣作賓。當然,張鎮芳、雷震春、袁乃寬之類的心腹,也是少不了的。

  一路南下,逢站必停,以便接受路祭,因此走了一天一夜,始到彰德。在袁世凱「洹上歸隱」的「養壽園」中停靈設祭。這時北洋系統的督軍,紛紛到達,舉行「團體」公祭,主祭的自然是徐世昌。

  「項城是去世了,北洋團體不可分散。」徐世昌就在靈前召集會議,以主席的身分發言,「帝制時期,北洋同人不免有分裂的現象,大足以使親痛仇快。項城臨終前幾天,跟仲仁最親密。有許多心事吐露,我想請仲仁來追述遺言。當著項城靈前,大家作一番自省,以慰在天之靈。諸位看如何?」

  當然不會有人反對。於是即刻派人到裡面,將在袁世凱書房中整理遺稿的張一麟請了來,由徐世昌說了緣由,請他講話。

  張一麟自不免為難,因為袁世凱臨終前批評了許多人,大半在座,如果照實直言,會造成很尷尬的局面。於是很仔細想了一會。覺得有段話可以說。

  「項城在取消帝制期間,有時候一天要找我三次,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那時候大家都怕見項城,他實在無聊不過,只好找我去聊天。」張一麟接著又說,「項城有一天跟我說:『梁燕孫本來不贊成帝制。後來勸我,決不可取消。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這話令人頗感意外。先勸進,後來又勸袁世凱取消帝制的人很多。先反對,後來又不主張取消的,恐怕只有梁士詒一個人。他是為了什麼?

  「燕孫跟項城說:如果取消帝制,那麼天天在盼望封爵封官的人,自然大為失望,左右解體,請問何來最後共事的人?項城頗以此為然,否則。取消帝制的申令,早就下了。」

  「由此可見,項城始終是為『團體』著想,亦可說是為大家的利益犧牲了。」徐世昌接著張一麟的話說,「這一點,我希望在座同仁,格外要記住。」

  「我還有句話,可以報告各位。項城自始至終,都說大局鬧到如此不可收拾,都是他自己不好,從沒有怪過任何人。」說完,張一麟站起身來,悄然退席。

  「各位剛才都聽見仲仁的話了。」徐世昌說,「項城自任其咎,不願歸過於哪一個人,亦無非是為了不傷和氣,以求團結。自從我佐項城,從小站開始,創立『北洋』團體,至今快二十年,大局可說全由北洋支配。現在項城雖已含恨以終,北洋的實力仍在,咱們今天要研究的是,如何保持政權於不墜?眼前是段芝泉當政,不過大問題不解決,終有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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