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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她強笑著搖一搖頭,是一種做作出來的歡喜的感歎,「我不知道該為你高興,還是傷心?」她說。

  「我只覺得欠人的太多,能夠償還的太少。」

  「至少你沒有欠我什麼!也許我還欠著你一些;我沒有想到能再遇見你,只當從榆次到邯鄲的那幾天日子,今生今世永不會再有了。誰知道居然還有!」說到這裡,任薑的身子突然一抖,眼中的光采,頓時消失,軟弱地垂下頭去,淒然長歎:「唉!但是,我也沒有想到——」

  她無法再說下去,他卻完全能夠意會;此情此景,再想起自己的結局,也真叫他心膽俱裂了!轉念又想到任薑,剛得重逢,恰又死別,人世間的感情,何以總是如此殘酷?而這殘酷的感情,往往又總落在弱女子身上?真個天道無知,天道不公!

  「我不能上比公主。」任薑的聲音打破了令人難耐的沉默,荊軻俯身向前,注意傾聽,「但是,眼前,我可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可有話交代我?」

  這一說,使荊軻心頭發酸,感激之念,油然而起,想了半天說:「還就是那件事,夷姞的苦心孤詣,癡情奇哀,別讓它湮沒無聞。」

  「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任薑嚴肅地說,「還有呢?」

  「還有?」荊軻直覺地說,「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報答你?你說,在這幾天裡面,我能替你做些什麼?只怕沒有!」

  「有的。」任薑逼視著他:「你能許我姓荊嗎?」

  荊軻一下子楞住了。好半晌才清楚是怎麼回事;忍淚答道:「我早該娶你的!」

  任薑眼中重又閃現出美麗的光芒,濃黑的睫毛中含著晶瑩的淚珠;嘴角的弧線,刻劃出悵惘的滿足。她有太多的激動需要克制,因此身子晃來晃去,幾乎無法支持似地。

  荊軻想扶她一把,但不敢。他明白她跟他一樣,這裡都有著相擁痛哭一場的強烈意欲;只要手一碰到她,她便會投入他的懷中,而他也會緊緊地摟抱著她。那樣的情景,且不說落入廣成舍那些人的眼中,是個絕大的疑竇,就是自己的從人看見了,也難免要私議誹笑,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會壞了整個大事。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而荊軻卻感到深深的疚歉,「請原諒我!」他低著頭說,「我什麼也不能給你。夫婦一場,不過口頭一諾而已。」

  「我就要的這一諾。千金一諾,到死都不改。」

  她的情緒已慢慢穩定下來了,深沉表現在臉上,決心顯示在聲音中。這使得荊軻又起了戒心,她的貞烈不下於夷姞,而癡心是他早就領教過了的;看這樣子,莫非又存下殉情的打算,那可是一件叫人做鬼都不安的事。

  因而他悔於那一諾了!深恐自己又鑄下了不可挽救的錯誤。細想一想,在世不久的人,此舉也實在多事,而且如此輕諾,也彷佛是對夷姞的不忠。

  他臉上陰暗的顏色,立即為任薑所發覺;她是個爽朗的人,有疑問必得弄個清楚,於是問道:「又想起了什麼不順遂的事?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我怕是害了你!」

  「這話怎麼說?」

  「有了名分,對你是一種拘束。」

  任薑偏著頭想了一會,說:「我還是不懂。你做個譬仿看?」

  「譬仿,你將來遇著合意的人——」

  「不會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

  「但是,你還年輕,你不能不有一個伴。」

  「那是我的事,也是將來的事;何用你此刻替我操心?」

  這話叫荊軻初聽之下啞口無言;多想一想,似乎又確然若失。究竟心裡是怎麼個感覺,一時也無法去仔細分辨。

  「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任薑說道:「你以為你娶了我,只是增加我的負擔,是不是?」

  「正是這意思。」

  「我想想不是。譬如說,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要傷心,不會因為我不是你的妻子,就可以看得開的。至於你交給我辦的事,我早就答應你了!這份責任也不是你娶了我,才加在我頭上的。你想,我的話可錯不錯?」

  「不錯,不錯。」荊軻這算放心了;閱歷世途的任薑,與養在深宮的夷姞,到底是有所區別的。

  「你不是害了我,你實在是成全我。」任薑又說,「本來,這個世界,我也實在沒有什麼可貪戀的了!現在不同了,我至少有些可想的東西。」她仰起了頭,顯得驕傲而滿足地,「想想看:我姓荊!夫婿是蓋世的英雄——他的一切,大到轟轟烈烈的事業,小到酒量深淺,我都知道。他的第一個妻子是燕國的公主,第二個妻子是我;也許沒有人肯相信,可是,我不在乎別人怎麼去想,反正是真事。是真的不是,你娶了我做妻子?」

  說著,她伸過一隻手來,荊軻不自覺地緊握著,「真的,真的!」他一迭連聲地回答,而且笑了。

  那是歡暢的笑。聽她說得如此之美,他也神往不已。任薑是解釋得這樣地明白,這樣地真摯,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個字。

  於是,他心頭毫無牽掛了!一心一意準備著去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做一個任薑所期望的「蓋世英雄」。

  第十五章

  大半夜雨聲未停,荊軻卻不曾聽見。他平日想得太多了,臨事前夕,反沒有什麼可想——想亦無用!他隱隱然有這樣一個瞭解;該想的都想到了,若還沒有籌畫到的,即使此刻想起,也無法再作補救,而且徒亂人意,無益招害。因此,頹然一醉,早早入夢。

  醒來時在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是吳舍長親自來把他喚醒的。對廣成舍來說,這一天是一年中很少有的一個重要日子,列國和屬國的使者,雖絡繹不絕于函穀道上,但被接待在廣成舍住的,卻並不多;在廣成舍安置的少數使節中,像燕國上卿荊軻這樣被格外尊重的,更是罕見。這就是吳舍長所以特別巴結的緣故。

  從半夜裡起,廣成舍就有人起來了,雞聲初鳴,吳舍長亦已驚醒;等喚醒荊軻時,滿舍燈火通明,就像要辦什麼了不起的喜事一樣。

  張開眼,有一片華麗的氣氛在迎接;荊軻覺得這一天的開始便是個好兆頭,所以高興得很。跟吳舍長相互道了早安,有人伺候著盥沐,換上簇新的冠服;然後吳舍長又親自來請了去朝食。

  「等秦副使來了,一起吃吧!」

  「秦副使早就起身了。」吳舍長說,「我叫人去請來。」

  在等候秦舞陽的那一段時間中,荊軻跟吳舍長閒談著;他向居停道謝招待的盛意,因為他自己知道,這一去是不會再回到廣成舍來了。

  吳舍長如何猜得到他的心思?受寵若驚地遜謝了一番;緊接著又向他致賀:「荊先生今天覲見大王,必蒙上賞。晚上我再置酒恭賀;只怕一出宮就有名公巨卿相邀,一時還輪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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