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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荊軻有些失望。他本想托任薑把那人約出來見一見面,打聽打聽關於嬴政個人的性格和生活習慣之類,或許對他的任務有所幫助。聽說是一名宮女,約會不便,只好算了。

  「你問她幹什麼?」任薑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你可是在心裡想,既有人在他身旁,何以不找個機會行刺?」

  荊軻大吃一驚!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驚於她的「行刺」二字,怕是任薑已識破了他的行藏。

  越是這樣,越叫她懷疑,「我猜對了沒有?」她追問了一句。

  「沒有!你沒有完全猜對!」他說,「我要做些什麼,你可能已經想過。但是你可曾想到,我跟舞陽可能連累了你?」

  「當然想過。」任薑回答的極快;灼灼雙眼逼視著荊軻,帶著些天真小女孩的味道,彷佛怪他問得多餘似地。

  荊軻卻不管她這些,繼續問道:「想過便該有避禍的打算。這一層想過了沒有呢?」

  「早想過了。等你一離開這裡,我也就走了。」

  「走那裡去?」

  「還在咸陽。」

  「要讓他們抓住了怎麼辦?」

  「哼!」任薑鄙夷地撇一撇嘴,「大不了一條命!他們那些死刑我都見過,大辟、鑊烹、車裂。我不怕!」

  「這、這不是我又害了你了嗎?」

  荊軻的語聲,遲疑而痛苦,任薑卻回答得爽朗而滿足,「我一點都不怨你。我自己心甘情願的。」她大聲地說。

  這在荊軻的枯乾的心湖中,又湧起陣陣情波;他的眼不自覺地濕潤了,「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子待我呢?」他萬般無奈地歎口氣。

  話中有個漏洞,叫任薑一下子抓住了,「『你們』?還有誰?」她好奇而關切地問,那雙眼睜得更圓、更大了。

  這把荊軻思念夷姞的心,又挑了起來!他不想瞞住任薑,而且相反地,要說出來才覺得痛快些,於是他說:「為了我這一趟咸陽之行,有三個人慷慨捐生,其中之一是燕國的公主。」

  「不就是那名叫夷姞的公主嗎?」

  「正是她!」荊軻問道:「你也知道?」

  「燕國那位公主的名氣大得很。多說姿容絕世,琴藝無雙;可惜性情孤傲,一直未嫁。怎、怎會死了呢?而且聽口氣是為你而死的。可是麼?」

  「是的。她是為我而死的!她是我的妻子。」

  任薑楞住了!她覺得世上令人驚異之事,莫過於此。一位公主的下嫁,往往是列國之間所津津樂道的新聞;「怎沒有聽見說起,燕國的公主有喜訊?」她怔怔地自語著。

  「其中原委曲折,一言難盡。」

  「快說給我聽聽!」

  「好!」荊軻略一沉吟,決定把整個經過,和盤托出,「我都說給你聽。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跟夷姞之間的一切的人;任薑,你聽了我的話,你就有了一份責任,你得要把夷姞的故事,傳留下去。你能負責答應我嗎?」

  「我罰誓,我一定做到。」

  「如此,你就不可輕言捐生!要想辦法活下去,盡你的責任。」

  這也許是他有意如此設問,勸她珍重。任薑在想,處此暴政之下,死比生來處容易,為了荊軻,她要挑一條難的路走——如他所說的「想辦法活下去!」於是,她很鄭重地點一點頭,雖未出聲應諾,這個表示已使得荊軻感到滿意。

  「你坐過來——」

  他剛說完這一句,聽得叩門的聲音;同時聽得門外秦舞陽在喊:「荊先生,有要緊話奉告!」

  確是很要緊的話,典客派人來通知,秦王嬴政,定于庚申日在咸陽宮接見燕國使者。這天是辛醜,算來還有七天的功夫。

  「如何?」任薑揚一揚問道。

  荊軻看著她笑了。秦舞陽不解所以,問道:「怎麼回事?」

  「她事先已得到消息。喔——」荊軻把任薑安排他們從人逃脫的計畫,告訴了秦舞陽,又說:「你別忘了。庚申日那天一早,通知他們。」

  「是。」秦舞陽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你別走。」荊軻留住他,「我和公主的許多情形,你也未必知道,不妨聽聽。」

  夷姞與荊軻的一段癡情,秦舞陽早有所聞,苦於不知其詳,尤其是夷姞易水自盡,究竟是為了什麼?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問的;難得荊軻自己願意公開,真個喜出望外了。

  但意外的事故,出現得太煞風景。荊軻剛談了沒有幾句,有人來報,說蒙嘉遣了人來有消息通知。荊軻估量著無非也是轉達嬴政定期接見的資訊,便懶得動了,叫秦舞陽出去代見。

  他對荊軻,一向是抱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態度來應付的,接得命令,怏怏然地去了。這裡荊軻接著他未完的話往下談。

  談夷姞自然要從他與太子丹定計談起。先有秦舞陽在座,他心裡有數,要避免提到蓋聶;此刻卻沒有什麼礙口的了。他說到蓋聶,附帶解釋,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宋意來訪,他以為有人來尋仇的那個「仇人」。

  「喔,是他!」任姜越發聽得有味了,插口問道:「既然你們有仇,你怎麼又要找他來幫忙呢?」

  「別打岔!你聽下去就知道了。」

  荊軻依舊按照他親身的經歷,順著時間次序講下去。一面講,一面重溫著回憶;平時的回憶,只是片段的,像這樣整個的經歷在腦中複現,真還是第一次。因此現實的感覺,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整個情緒都沉浸在已逝的時光中。興奮、激動、歡樂、悲傷,以及無限的沉重,都隨著自己的敘述而變化;說到夷姞的死,他終於流下了眼淚;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淚,他為自己不知不覺地造成一種迷惘的,不知斯世何世、斯地何地的物我兩忘的境界。

  忘不了的只是夷姞,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淺笑,鼻中所聞到的是她的衣香,耳中所聽到的是她的琴聲;甚至於手中所觸摸到的,彷佛也是她的柔膩溫軟的肌膚。

  忽然,他有了新的感覺,臉上癢癢地,想伸手搔一搔;一抓,抓到了任薑的手和她手中的羅巾——他這才發現她正在為他拭淚;同時也發現她的淚痕猶在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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