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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在去看蒙嘉的前一天晚上,他們曾作第二度的枕邊密語;荊軻提出一個要求,希望任薑能安排一個機會,讓他跟她的秘密組織中的首腦,見一次面。此刻要談的,就是這件事。

  「我已經去說過了。」任薑搖搖頭說:「他們的意思,說見面用不著,有什麼話,讓我轉達。」

  「是不是他們不相信我?」

  「不!」任薑一口否認,「他們大概知道你的名字,說你決不會做出什麼卑賤的事來。只是認為你的身分,到處有人注意;暗底下見一面,萬一為人發覺,于你、於我們這方面都很不利。」

  荊軻原想當面觀察任薑這個組織中,究竟是些什麼人在主持?可靠不可靠?現在是失望了。不過轉念想一想,任姜的忠實,已一無可疑;那麼他就沒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話。

  「到底你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何妨說出來商議。」

  「好,我跟你說。」荊軻越發放低了聲音:「我帶來的那些人,想托你們設法,讓他們能夠逃出咸陽。」

  「為什麼要逃?不跟你一起回去嗎?就算……」

  「任薑!」他有力地揮一揮手,「抱歉之至,你所提出的疑問,我都不能回答。」

  任姜憂疑莫釋,好半天才問了句:「什麼時候逃?」

  「等我進秦宮的那一天。」

  「喔!」任薑用手指敲敲太陽穴說:「容我想一想,我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你慢慢去想吧!」荊軻向她警告,「想到了什麼,擱在心裡,千萬別對別人去說,也別放在臉上。」

  「那當然。」任薑點點頭,暫且把這個疑問丟開,繼續談他所托的事:「你有多少人要交給我們?」

  「我想想看!」

  荊軻屈指計算,從人一共三十五名,二十四名是馭者和雜役;輜重一卸,該放空車回去,可以公然向秦國典客說明遣走;另外十一名是侍應的僮僕,說要叫人回去送信,報告旅途平安,至少又可走掉兩個,餘下的便得要設法助他們脫險了。

  於是他說:「大概有九個人。」

  任姜看他僕從簇擁,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設法掩護,是件極煩難的事;聽說只有九個人,心頭頓覺輕鬆,立即答道:「這一定辦得到。」

  荊軻沒有想到,她回答的如此痛快!欣慰之餘,轉生疑惑,倒要問個清楚:「你有把握嗎?」

  「雖沒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任薑緊接著又說:「過去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形,有那反抗秦國暴政的義士,走投無路,我們總幫他設法逃出關隘。萬一不行,也還有別的辦法。」

  「說我聽聽!」

  「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是,讓他混在服苦役的隊伍當中。我想,你那九個人,第一步便這麼做;慢慢等機會再幫他們逃出去。」

  這是個行得通的辦法。荊軻在想,數十萬人在營造的大工程中,混進去九個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秦法嚴峻,若是下令大索,又當別論;因為這九個人而替數十萬義民帶來了災禍,於心是無論如何不能安貼的。

  於是,他很懇切地說:「任薑,我不願連累你們。這九個人當初在挑選時,原曾說明,此去關塞艱難,旅途中不測之事甚多,所以遇險是他們意中之事,也是份內之事,能救則救,不能救大家死而無怨。為救他們,而害了許多人可不好。」

  他這番話,又引起了任薑的強烈的困惑:「到底什麼事,你說得如此嚴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個人,我總要有個理由跟別人去說。你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子做事,最要緊的是一個誠字。說話吞吞吐吐,最犯忌的。」

  荊軻深為為難,想了半天,答道:「我見秦王有所折衝,言語會很激烈,可能獲罪下獄。等我身入囹圄,那九個人自然也會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宮之初,就得幫他們脫逃。」

  「你說的不全是真話。」

  「是的。」荊軻一口承認,「你也不妨跟他們說,我說的並非真話,諒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這樣吧!」任薑站了起來,走到秦舞陽面前說道:「把你們燕國的名物給我些!」

  「燕國的名物?」秦舞陽說了這一句,才想起來她指的是什麼,趕緊連連答應:「喔,有,有!」

  開了箱籠,秦舞陽找出燕支來,拿了些給她;任薑說不夠,他又添了,添了還是不夠,叫秦舞陽奇怪了。

  「你一個人那用得了這麼多?我找找,有別的土儀送你些。」

  「傻瓜!」任薑笑道:「我是拿去分送這裡的姊妹的。」接著又放低了聲音:「我要叫大家知道,他跟我好。這樣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來串門子。」

  「喔,原來如此!」秦舞陽深深自慚;覺得世界上似乎每一個人都比他聰明。

  不僅是秦舞陽,就是旁觀的荊軻,也有著微微的慚愧。他實在太看低了任薑,回想榆次至邯鄲道上,她一往情深,甚至多年未見的愛子,都可以暫時拋卻,可見得是如何渾渾噩噩,毫無機心?而如今呢,處事又精細、又有魄力,深沉老練,足可擔負重任。惡劣的環境,可以把一個弱者磨練得智慧而堅強;這是嬴政之流的獨夫,永遠所不能理解的——他們總以為黎庶百姓像牛一樣笨,像羊一樣馴順,矛頭所指,予取予求,這便註定了要覆滅;其興也暴,其亡也速,遺憾的是,他無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意識到這一層,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但是,警惕隨生,田光、樊於期、夷姞的影子都閃現在他腦際,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許有一絲一毫的異念。

  「我要走了!」是任薑的聲音;聲音很大。

  他茫然抬起頭來,頷首示別;看著她捧了一大捧燕支,步履輕快地走了出去,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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