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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因此,他只有一條路好走,掀衾而起,面窗而跪,一手指心,準備罰誓。

  任薑影綽綽地看懂了他的動作,趕緊也坐起身子,屏息凝神,靜聽他說些什麼?

  他的聲音低得僅能容她半聽半猜地會意:「我,衛人荊軻,承平陽女子任薑,托以腹心,凡有所告,隻字不泄,如違斯言,神明殛我!」

  「好,你來,我告訴你!」

  兩人重又躺了下來,任薑拉了拉衾,蓋住兩人的頭,這才細細低訴。

  她的話很長,以秦兵破趙,平陽陷敵,獨子被殺談起。前後不過一年間的事,但她這一年,正如荊軻的這一年一樣,是一生最重要的一年。

  也是去年秋風多厲的時候,她隨著大隊的趙國壯丁,被徵發到咸陽來服徭役。嬴政好色,好巡幸出遊,更好壯麗奢侈的建築,凡滅一國,必定撤遷這一國主要的宮室,移建於咸陽北阪,趙國被滅,嬴政下令徵發趙國工匠和壯丁,拆遷有名的「信宮」和「叢台」。長平一戰,趙國元氣大喪,一直難以恢復,此時成年男子不足,又徵發健碩婦女充數,任薑便是這樣來到咸陽的。

  二三十萬人的隊伍,踏上迢迢千里的征途,同生共死,疾病相扶,由情感為基礎,很快地發展出來一個不甘被奴役的組織——這個組織只瞞著秦國官兵的耳目,在他們內部是不甚避忌的,因此,任薑對這個組織的秘密活動,常有所聞。

  她,豪爽明快,不讓鬚眉,加以與秦國結下了血海深仇,孑然一身,更無顧慮,於是找到一個機會,表示她願效力。她的投效,毫無窒礙地被接受了。

  於是,組織的領導群,經過仔細的研究,決定利用她的長處,設法把她安置在一個消息靈通,便於打聽聯絡的地方。結果,她用她的極甜的媚笑和豐腴的軀體,作為賄賂,得以免除沉重的勞役,被派在這廣成舍成為正反兩面的間諜。

  果然,吳舍長不知道她的背後有那麼嚴重的關係存在,以為她只是想找個輕便而生活比較舒服的工作,看她體態風流,言語靈便,還只當自己找到了一個最好的間諜,平日錦衣美食,儘量籠絡,也不輕易派她任務,唯有像這一次燕國派來,特別為秦王重視的使者,才遣她侍應貴客。因此任薑平日多的是功夫,並且因為她的身分,抛頭露面,到處可以去得,所以為她的組織,做了不少聯繫的工作。

  荊軻想不到在咸陽已有了這樣的反秦的勢力,更想不到任薑負著如此重要的使命!一時又驚又喜,想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的心境。

  而任薑卻比他冷靜,見他不語,悄悄問道:「你們到底來幹什麼?有需要我們幫忙的沒有?」

  「要幫忙的地方,一定是有的。」荊軻想了一下,問道:「是那些人在從中策劃領導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知道的,我沒有讀過書。」

  「這一說,必是讀書人在領頭。你總聽見過幾個名字,說來我聽聽。」

  「聽是聽得過幾個。都是些沒名少姓的人,有一個叫『倉海君』。」

  「喔!」荊軻略知某人:「是東海的高士。還有呢?」

  「還有個,叫什麼『黃石公』。」

  「這個人不知道。你們趙國呢?可有一位『樂巨公』?」

  「樂巨公沒有聽說過。只知道有個『蓋公』。」

  「對了!」荊軻欣然答道:「蓋公就是樂巨公的弟子。樂巨公是燕國名將,後來到了你們趙國的樂毅的族人。去年邯鄲失守,我曾想派人把他接回燕國去住,不想晚了一步,說是到齊國講學去了。蓋公是他的及門弟子,對於樂巨公的黃老之學,已得真傳。」

  談到學問,任薑無從置答。就在這一沉默間,金雞初唱,天將破曉。荊軻瞿然驚覺,逗留的時間太久了。

  「我必得走了,」他說,「晚上再作安排,還得好好談一談。」

  任薑頗有不舍之意,但也無法,只幽幽地歎了口氣。

  滿心歉然的荊軻,無以為慰,唯有握一握她的手,表示盡在不言。但等站起身來時,他想到有句話得說在前面,於是重又俯身湊近她耳邊:「你告訴我的話,我不能不在秦舞陽面前透露一二。可使得嗎?」

  「那當然。在他面前是無法瞞的。這,你又何用問我?」

  荊軻頗欣賞她的明達,十分滿意地離開了她;從原路回到自己屋裡。秦舞陽也不過剛剛才能睡著,就為他喚醒;聽得雞鳴不已,來不及問個究竟,便匆匆回到前院,其時已有人聲,廣成舍一天的活動,這就開始了。

  荊軻一夜未眠,了不倦意,守黑獨坐。心頭充滿了驚奇興奮;然而也有濃重的感慨——回想最初為太子丹畫策,預先聲明,下策「只設謀,不與其事」,到頭來,還是不能脫卸仔肩。以今日的情形來看,秦庭一擊,十之八九可以成功;但流血五步,震動天下,固然快意,實際上如能與倉海君、黃石公、蓋公共事,把那論百萬計的心怨腹誹,志在反秦的人民,凝成一體,善加利用,更可以發揮自己的才具,有益於整個抗暴的大業。可見得當初的想法,絲毫無錯,應該堅持不改的。

  這樣想著,心裡不免委屈。再一轉念,行刺一事,總要有人去做的;既然落到自己頭上,而且已經來到咸陽,悔亦無益,唯有就事論事,盡力把它做得最圓滿。

  看來是必可圓滿的!想到意外地獲得任姜這麼一個得力的幫手,他覺得足可彌補未能得蓋聶為副使的遺憾——蓋聶到底如何了呢?去了燕國沒有?還是尋仇反為仇家所殺?或者,也在任薑的那個組織中,亦未可知。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可能還有在咸陽見面的機會。這,人生的遇合不是太奇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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