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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這道理說破了很簡單,老奸巨滑的蒙嘉,雖然貪財好貨,但會出亂子,要負責任的賄卻不敢納,他的拒見荊軻正表示著秦國是不是會接受這位燕國來修好的使者,猶成疑問?這是個壞消息,但卻是極珍貴的消息,如果沒有任薑道出內慕,荊軻自己是無論如何猜不到的。

  就這麼一番話,便可確定她對他是個極有用的幫手。不過此時他還沒有功夫去多想任薑本人,他急於要明白的是任薑的另一句話:

  「然則,何以又說蒙嘉明天會接見我呢?」

  「因為他們至少有一個疑團,已經消除了。對你,比較信任了——當然,這不過是我的推測。」

  「是那一個疑團?關於秦舞陽的?在秦國來說,少年得志,為國重用,不算件稀罕的事。」

  「不,你那副使——實在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這不去說他了。我問你,你回來以後,可曾檢點過你的行囊?」

  這話問得荊軻一顆心,一跳一沉,背上直冒冷汗,「有的啊!」他急急地問,「可是,沒有看出什麼不妥。」

  「能叫你看出不妥來,還能辦這種事嗎?你也把人家看得太沒用了。」任薑冷笑著說。

  「是,是!你責備得對。請快說,他們在我行囊中查到了什麼東西?」

  「查到了樊於期的首級。他們把函封的木盒,打開來看了,還叫了樊將軍從前麾下的一個老卒來看,驗明確是樊將軍的正身。就因為這個證據,他們才相信了燕國修好的誠意,所以我猜想著蒙嘉對你的看法不同了。」

  「喔!」荊軻又問:「還有呢?還看了些什麼?」

  「還有那個地圖匣。沒有打開來。」

  荊軻懸心半天,這時才算踏實。一輕鬆之下,不由得閉上了眼,深深地吐了口氣。

  任薑雖看不見他閉眼和臉上的表情,但卻聽得出他移去心頭重壓而透氣的聲音,於是問道:「那地圖匣裡,有——?」

  一句話未完,荊軻用他的嘴唇壓住她的灼熱的嘴唇,叫她透不出氣也說不出話。這突如其來的一吻,十分粗魯,任薑又好氣,又好笑,同時覺得很不舒服,正想推開他,他抬起頭說了三個字:「莫多問!」

  總是這樣武斷的態度!任薑大起反感,便問:「你不想知道,為何未曾打開地圖匣的原因?」

  「怎麼不想?」

  「我只當你不會再求我了,所以你連問都不准我問一下。」

  荊軻心知任薑又在要脅了。他依然用親吻作為回答,但這一次極其溫柔,輕輕地吻了她的嘴、鼻子和眼皮,然後沿著鬢腳吻到她耳邊,用懇求的語氣說:「好人,別捉弄我了,告訴我吧!」

  任薑怎麼樣也硬不起心腸來拒絕。她一把抱住了他,心貼著心,覺得充實、安全而興奮,「回頭再說!」她微微喘著氣,在回憶著當年自榆次到邯鄲的那一段日子,從那以後,一直到此刻,才又拾回了這種難得的感覺。

  荊軻懂得她心裡是怎樣的味道?於是,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問道:「你那孩子呢?」

  這句話問得大壞。任薑鬆開了手和身子,好久沒有聲息:荊軻覺得奇怪,伸手去摸她的臉,一摸一手濕,她已無聲地流得滿臉的眼淚了。

  「喔,對不起,對不起!」荊軻滿心歉然,「我不該問的。徒然惹得你傷心!」

  「傷心沒有用!」任薑這樣回答,聲音中顯得十分堅毅,「現在我真的是一個人了,孩子也死了,死在秦兵手裡。」

  荊軻黯然嘆息,想找句話來安慰她,一時變得笨口拙舌竟無隻字出口。

  「這也是命!」任姜又滿懷幽恨地說,「當初你若肯帶我一起到燕國,情形就不同了!」

  怎樣的不同呢?稍微想一想便不難明白,如果當時攜著任姜一起到了燕市,一安頓下來,自然也還要打發人到平陽去把她的兒子接來,到今天一條小命不就保住了?

  因此,任薑那不明言的責備,使得荊軻比受了責備還難過。這時他倒有話可說,然而空言的自責,毫無用處,他唯有緊握著她的手,從觸覺中默默地傳達了自己的同情,疚歉和無奈之情。

  任薑倒反過來替他譬解了,「其實,就逃出我母子兩條命,又算得了什麼?」她說,「徭役如此之重,不幸而為秦國的黔首,實在生不如死!」

  荊軻聽了她的話,既驚奇,又興奮,驚奇的是以任薑的身分見識,能說得這樣的話來,興奮的是,一介匹婦,亦有民胞物與,垂念蒼生的襟懷,又何愁獨夫不亡頭,暴政不破滅!

  於是,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以激動的聲音,喊一聲:「任薑!」

  再不須別的話,就只兩個字,便盡在不言中了。

  任薑也激動了,她低語喃喃,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向他傾訴衷曲:「我真的沒有想到,今生還有跟你重見的日子,更沒有想到,是在這裡相見。可是,見了面,若是你變了,反叫我難過,你沒有變!你依然是我心裡唯一的一個人!我好高興!」

  柔情和雄心聯結在一起,別具一種安撫的作用。荊軻也沒有想到,在此時此地還能得到這樣的安慰。他忽然想到了「夷姞」——但是,他相信夷姞在冥冥中如果察及他這時與任薑如此相依相偎,決不會有任何妒意,因為他與任薑是患難相扶般的感情,任薑所給他的信心和勇氣,亦正是夷姞所希望給他的。

  「我還有極其緊要的話,要跟你說。」

  「好!你盡說。」

  「我的話太要緊了。不止是我一個人的關係,關係著好多人的安危,當初我曾罰過誓,決不洩露給外人。」

  這一說,荊軻明白了,除非自己能把此行的任務先告訴她,以證明他不是所謂「外人」,否則便也只有罰了誓,她才會說。

  荊軻不信鬼神,罰誓在他自覺欠缺誠意,但是,行刺之事,想來想去,還是不告訴她的好,那倒不是怕她會洩密,而是怕她瞭解了內情,形成了心理上的沉重負擔,或者過於關切,為他擔憂,反在形跡上會露出破綻,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件極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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