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荊軻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我不要。我說我在路上走了一天,累了!」

  荊軻看著他的魁梧的體格說:「你這樣子,能叫人相信你是累了嗎?」

  「不信也沒有辦法——喏!」秦舞陽的聲音一頓一揚,眼睛望著窗外說:「就是她!」

  荊軻不由得也轉眼去看,這一看把他楞住了!定睛再一注視,絲毫不錯,是任薑!

  任薑也已發現了他,但視線相接,她是漠然不識的表情。荊軻覺得奇怪,揚起了手準備招呼——「任薑」兩字都快喊出來了,猛然省悟,硬把聲音咽住,手也放了下來。她也望望然管自己走了,彼此都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秦舞陽在旁邊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平時,他對荊軻常有深沉莫測的感覺,但這一刻,他有著極堅強的自信,自覺絕沒有看錯,荊軻認識這個豐腴白皙的美婦人,至於他為何躊躇著不敢招呼,秦舞陽就弄不明白了。

  心裡這樣在想,口中便問了出來:「荊先生認識她嗎?」

  「豈僅認識?」荊軻回憶往事,不勝低徊地說,「她曾經什麼都要給我——就是現在,我要,她還是什麼都肯!」

  關係深到這地步,卻真是秦舞陽所意想不到的;一時內心充滿了好奇,越發要問個清楚,「但是,不對啊!」他率直地提出疑問:「她好像不認識荊先生,而且荊先生為何不叫住她?」

  「她必是故意裝作不認識。因為她如此,我才不敢叫她。」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

  「難怪你不明白。」荊軻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此等人都負著刺探敵情的任務。……」

  「這我知道。我所以拒絕不納,主要的就是為此。」

  「那你想,她如認得我,他們不正好叫她到我頭上來打主意嗎?」

  「啊!」秦舞陽慚愧地答道:「原來她是衛護荊先生。這點道理,我竟想不明白。」

  「她曾跟你說了名字麼?」

  「吳舍長說她叫趙娣。」

  「不,她叫任薑。」

  「為什麼改了名字呢?可見得必是間諜。不跟她打交道是對的。」

  「話不是這麼說。」荊軻搖搖頭,沉吟著。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呢?如果跟她在一起,她問起燕國的情形,什麼是可以告訴她的,什麼是要瞞著她的?秦舞陽在心裡想。

  「舞陽!」荊軻突然離席而起,把他拉到隱蔽的一角,悄悄囑咐:「咱們在這裡人地生疏,得要有靠得住的熟人指點。難得遇見任薑,是個絕好的機會——她既然裝得不認識我,我不便公然把她找了來,好在你昨天並非堅拒不納,今天,不妨跟吳舍長說,叫她晚上來陪你,你就可以跟她談我了。」

  秦舞陽一聽這話,大感為難。他從未接近過女性,這同衾共枕的一夜,怎麼捱得過去?但這層難處,說出來會叫人笑話,而且這也是公事,不容他作任何推辭,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你知道你該怎麼跟她說嗎?」

  「我還沒有想到這——層。」

  「你在想什麼?」荊軻緊接著問,咄咄逼人似地。

  「荊先生你莫問了。」秦舞陽稚氣地笑著,「只請吩咐,我如何與任薑去說?」

  「你只問她,可是不認識我?聽她如何回答,明天來告訴了我再說。」

  「噢。」秦舞陽想了一下又說,「若是她要問我燕國的情形呢?」

  「那好辦。你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儘管推在我身上,叫他來問我。」

  原以為是件頗難應付的差使,聽荊軻一說,實在輕易之至。再想一想,與任薑一室相處,雖說男女之私,不甚了了,但身邊同臥的,到底不是毒蛇猛虎,聽任擺佈,便無差錯。想通了這一層,反倒渴望著早早入夜,好跟任薑相晤,問問她與荊軻之間,到底是何因緣?

  事情巧得很,秦舞陽剛回前院,尚未進屋,看見任薑從門口經過,心念一動,脫口喊道,「任薑!」

  任薑似乎微微一驚,略顯倉皇地前後左右看了一遍,接著,一閃而入,順手關上了院門,倚著廊柱,斜睇著秦舞陽。

  這壯碩的少年,對於異性的觀感,已灑脫得多了,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溫暖柔軟的手,問道:「你一定在心裡奇怪,何以我不叫你趙娣,而叫你任薑。是不?」

  「不是。」任姜平靜地說,「是你那位正使告訴你的!」

  想一想,真個問得多餘。不過這一來,倒反省事,於是他立即問入正題:「既是舊識,何以不理不睬?」

  「誰要理他?」

  「怎的?」秦舞陽大感困惑,「怎的如此說話?」

  「你要我怎麼說?說我恨他?」

  「越發不對了!你跟荊先生的話,完全是兩回事。」

  「那就不談了。你們是燕國的使者,遠來的貴客,賓至如歸,我只該盡我侍奉的本分,剛才已經太放肆了,副使恕罪!」

  秦舞陽竟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就是怨懟,卻又謙恭平靜;說是道歉,語氣不免尖酸。但不管如此,決無就此罷手的道理。

  於是,他一手拉住她,一手推開了門,任薑也不推拒,跟著他到了屋裡,在下方坐下,端然低頭,靜候問話。秦舞陽故意挑了個面對窗外的位置,箕踞而坐,用一種好奇的神氣說道:「荊先生倒是很想念你,你怎麼如此恨他?總有個原因,你不妨說給我聽聽,看看我能不能盡些力,替你們重修舊好?」

  「多謝。不必多此一舉了!」

  「看樣子,荊先生傷了你的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事情過去了,何必再提?」

  「不!我是個直性子,什麼事不弄清楚,會連睡都睡不著。」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氣。」

  「決不!」秦舞陽又加一句:「你若不信,我可以罰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