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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斟酌」什麼呢?秦舞陽茫然不解,卻又不便再問。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時,聽得隱隱有女人的笑語——笑聲輕狂,不似良家婦女,良家婦女亦決不會出現在此賓舍,於是秦舞陽恍然大悟了。

  「喔!」他亂搖著雙手說:「不必,不必!」

  吳舍長深深看了他一眼,彷佛胸中另有打算,轉過來又問荊軻:「正使呢?」

  「我是長夜孤淒慣了的。」荊軻答道:「得足下見顧快談,已足慰岑寂。」

  「既如此,我備酒為正使宵夜。」

  吳舍長找了人來,備下乾果小酌。荊軻舉觴欣然;他倒不是中意於酒,只因為看出吳舍長是好飲健談的人,借酒以佐談興,可以問出許多他需要知道的事來。

  當然,在秦國像吳舍長這類人,擔任著此一職位,便必定負有刺探及監視使節外賓的秘密任務,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荊軻說話極其謹慎,絲毫不涉政治,只用他不醉的酒量、不亂的酒德和風趣雋妙的詞令去爭取吳舍長的好感。

  於是,越飲越投機,吳舍長的談鋒也越來越健了!

  「正使!恕我問句不該問的話。」吳舍長情緒興奮,神智卻還相當清楚,「樊於期的首級可曾攜來?」

  「那不是?」荊軻指著屋角一口木箱說。

  「好極!」吳舍長舉爵相敬酒:「恭喜、恭喜!大王必有厚贈。若有所求,亦必可如願。」

  「燕國別無所求。一片誠心,與秦修好,唯願以小邦托庇於大國。」

  「不錯,燕是小邦!」吳舍長歉意地笑道,「恕我直率,承蒙正使不棄,一見如故,說話放肆了!」

  「那裡,那裡。燕與齊、楚,原不能相提並論。」

  「然而敝國接待正使,過於齊、楚大邦。否則,不會將正使安頓在這裡。」

  「是的。館舍宏壯,供應優渥,複蒙足下盛情款待,真是受之有愧!」

  「要論『館舍宏壯』,還有過於我這『廣成舍』的……」

  「這就是『廣成舍』?」荊軻打斷他的話問。

  「是啊!這就是當年趙國藺相如奉壁來秦所住的『廣成舍』。」

  荊軻心裡在想,把他安頓在藺相如所曾下榻的廣成舍,決非偶然。這可以分兩方面來看,往好處說,即是吳舍長所恭維的,把他看得重于齊、楚大邦的使者,以廣成舍作為他的行館,是一種尊敬的表示;往壞處說,可能看出他不好相與,就像藺相如那樣,兩次屈秦——如果如此,廣成舍就變成對他的一種警告了。

  他的念頭轉得很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覺得應該不著痕跡地辯白一下,於是,他微笑答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倘或藺相如生於今日,敢不懾服貴國的強盛?為區區一璧,而觸大王之怒,自召覆亡之禍;非智者所為!」

  「正是這話。識時務最要緊!」

  從這裡開始,荊軻言語越發恭順,跟吳舍長也越發談得投機,直到深夜,盡興而散:吳舍長順便把秦舞陽送入前院歸寢。

  荊軻卻了無睡意,雖熄了燈燭,卻在枕上把雙眼睜得大大地,在設想明天見了蒙嘉,會問些什麼話,自己該如何對答?

  忽然,前院傳來人聲,是女人的笑語;但笑聲很快地消失,繼之而起的,彷佛是爭執的聲音。然後連爭執的聲音也沒有了,只聽得重重的關門聲。

  秦舞陽是怎麼回事?荊軻在心裡問;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但此時無法弄個明白,只好暫且拋開。

  第二天一早,荊軻帶著秦舞陽去拜客。首先是拜訪掌管接待各國使節的典客,這不過是一種例行的禮節,交代了一些門面話,便即告辭,去拜訪中庶子蒙嘉,才是他這一天最主要的任務。

  中庶子是家臣的職稱。蒙嘉從秦王嬴政七歲時起,便擔負著照料他的職務,從邯鄲回國,即位至今,始終不離左右,極得嬴政的寵信。他的貪財好貨是有名的,荊軻滿以為一車重禮,送入府中,再加以一番當面的奉承,便可無事不諧。

  哪知事出意外,蒙嘉不但擋駕不見,而且也不肯收受任何禮物。這叫荊軻驚疑不止,回到廣成舍,越想越不安,懊惱竟形於顏色。這在秦舞陽還是第一次發現他有這樣的神態。終於他忍不住要動問了:「荊先生,蒙嘉是什麼意思?」

  「誰知道呢?」荊軻皺著眉說:「不知是早已決定了不見,還是有什麼不到之處,得罪了他?若是後者,還不要緊,我只怕他是有心不見。」

  「這不至於吧?他難道對荊先生有何成見了?」

  正就是怕蒙嘉有成見,把他看成當年的藺相如。但這話不必對秦舞陽說,所以荊軻搖搖頭不答。

  秦舞陽的想法比較天真,安慰著他說:「蒙嘉也不是非見不可的人。『典客』自然會替咱們安排覲見的日期,至多遲些日子而已!」

  「就是不能遲!」荊軻低聲說道:「易水餞別的情形,要瞞人是瞞不住的,太子換了關符,暫時封鎖國境,消息一時到不了這裡。等一開了禁,他們的間諜送來了報告,咱們的底蘊,不就都拆穿了嗎?」

  「啊!」秦舞陽失聲一喊,旋即警覺,壓低了聲音答道:「我看,不如請教請教吳舍長,是何緣故?」

  一句話提醒了荊軻,「對!」他欣然答道,「眼前擺著一條路,我竟未看出來。且先吃了飯再說。」

  秦舞陽看出荊軻的心事,未曾完全消釋,為了替他解悶,想出許多話來閒談,這讓荊軻想到了一個疑團,問道:「昨夜我聽見你那裡彷佛有女人的聲音,後來似乎又走了,是怎麼回事?」

  「喔!」一提到女人,秦舞陽有些靦腆了,「還不是吳舍長的花樣。他擅作主張,帶了個女人來,硬要塞在我屋裡。」

  「你呢?」荊軻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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