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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就這一爵酒,就這片刻的功夫,她已臉泛春色,星眼微餳,那一份薄醉的嬌慵,格外逗人綺思,荊軻吸了口氣說,「我也醉了,心醉無已!」

  夷姞恬適地靠著他的胸脯,一動都不想動,好久,她說:「軻!唱個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無如我一向眼高手低,久不唱了。」

  「你們衛國的人,不都善於歌謠嗎?《衛風》的音節最美,你唱一曲我聽!」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鄲道上,曾在旅舍中聽任薑唱過《碩人》,歌聲雖然遙遠,卻還依稀可憶。於是他喝口酒潤一潤喉,用匕箸敲擊著酒爵,應節唱道: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音律的精細,自不必說;由於歌中灌注了深情,使夷姞更覺得綢繆宛轉,十分動聽。自然,她也明白歌詞中對她的讚美。

  「如何?」他問。

  「好!」

  「何以獎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何?」說著,夷姞拋給他一朵極甜的嬌笑和勾魂懾魄的一瞥。

  「這不夠!」

  「你還要什麼?」

  「一切!」荊軻答道,「你今夜所能給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裡早就都給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

  「其實你不必開口提出什麼要求。」夷姞輕聲又說,「你今夜所希望得到的,我都會給你。」

  「那豈不叫我喜出望外?」荊軻笑著喝盡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們最初的一夜,可也是最後的一夜,明天晚上,我不能在這裡。」

  「唉!」荊軻黯然嘆息:「最初也就是最後,可見人生短促!」

  「罰酒!」夷姞故意這樣,要引去他的傷感,「有約在先,不准再說傷心的話。你違約了。」

  「該罰。」荊軻又滿引一爵,喝得太急,嗆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揉胸,好半晌,他的氣才順了下來,於是她提出告誡:「你在路上可不准借酒澆愁,不醉不休。」

  「嗯。不會。」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沒有個貼身的人照應你的起居。」

  「我不在乎。」荊軻夷然不以為意地,「頻年飄泊,旅途中不致露宿,我就覺得很好了。而且,去日無多,起居瑣事,有沒有人照應,何足縈懷?」

  「話不是這麼說,在我看,只要你在世一日,便一日不能沒有人照應。」

  「有你這一句就夠了。妹妹,」荊軻緊握著她的手說:「說實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說了!」夷姞伸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怎麼辦呢?只好各人料理自己。記住我這句話!」

  「對!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別後的一切,就在這句話中說開了;且顧今宵,『與子同夢』!」

  一場秋天的春夢,既淒涼,又旖旎!

  第十二章

  燕市平靜如常,黎民百姓中,沒有人知道一件關乎國家存亡的大事,已經發生。

  只有西城的關吏,心知有異。前一天,他剛奉到嚴令:非執有新頒的關符,不准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絡繹不絕駛來了許多「路車」,馭者都持有東宮特頒,免予檢查的符令,同時車帷遮得極其嚴密,所以不知道裡面坐的是什麼人?不過,可以料定必是貴人,因為「路車」是公卿大夫和將帥所用,裝飾極其華美,只是那些原該插在車上的五光十色的旗幟,卻都卷而未用,悄悄地驗了關,直駛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遠,便是作為燕國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車」到此,都停了下來。車中貴人麻衣如雪,一個個都無笑容,默默地聽從東宮執事的引導,上了渡船,冒著勁急的西風,往對岸駛去。

  對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國專為招待過往賓客下榻之用的「傳舍」;燕國赴秦的專使荊軻和秦舞陽,將從這裡出發,循陸路西入咸陽。

  白衣冠的貴人,以及不是貴人,而為荊軻好友的武平、高漸離、宋意,都早就到了「傳舍」,他們是來送行的,但亦等於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離而兼死別,有著雙重哀傷的心情,每一個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廳中,靜寂如死,偶爾聽得有欷默之聲,雖打破了死寂,卻越發使人覺得心頭沉重,鬱憤難宜。

  「來了!」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聲音極輕,但沒有一個人未曾聽見。

  於是大家一齊都站了起來,往廳後望去,廳後即臨易水,再望過去,衰草黃塵,迢遞直到天際,西風呼嘯著卷過葉葉蘆葦,催動拍岸的驚濤,搖晃著帶來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荊軻、秦舞陽和太子丹。

  白衣冠的賓客自動在岸上排成兩列,俯首迎接致敬;東宮舍人親自系好了船纜,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導之下,荊軻和秦舞陽都上了岸。他們的步伐,一個從容,一個輕捷,——輕捷的秦舞陽,雙手捧一個封固嚴密而髹漆得十分光亮的木匣,那裡面是樊於期的首級,背上斜背一個飾著美玉的長形錦匣,其中藏著督亢地圖和徐夫人匕首,「有勞各位跋涉,心感不盡。」荊軻很恭敬地說,同時視線逐漸掃過所有的賓客,最後落在武平身上。武平已激動得無法抑制了,但是那肅穆莊嚴的氣氛,對他是一種束縛,他無法越班出列,說他要說的話。

  「荊卿!」早已退隱林泉,不問國事的太傅鞠武,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便禁不住老淚縱橫,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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