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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好!」太子丹也報以率直:「請你勸勸夷姞!」

  「是!」荊軻忽然想起一件極緊要的事:「太子請留步,有一大事奉陳: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宮中侍醫,我曾談到,跟他要一服毒藥。他說有張極好的方子,照方調製成丸,效用極佳。請太子囑咐他,盡速制辦,我必須帶了走!」

  帶走何用?不必說,是用來自裁。秦舞陽有匕首在手,而荊軻手無寸鐵,只好服毒。此去不論成敗,燕國的正副兩使,都無生還之理,原是彼此都了然於心的,所以他們一切的籌畫,都到刺殺嬴政為止,此後不必談,也不忍談。但到了這時候不能不談,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荊卿!」他容顏慘澹地說:「先不必打算到這一步。嬴政一死,秦國的局面便不同了。那時候你被執下獄,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輦重金到咸陽替你上下打點,未必無生還的希望。」

  荊軻沒有功夫去分辨他的話,究能做到幾許?只極堅決地說:「太子,我決不存此望。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務必請太子吩咐侍醫照辦,莫誤了我的大事!」

  這叫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淚相看。就這時候,一聲淒厲的長號,摧人心魄;荊軻顧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趕緊回身,走向別室。

  痛哭失聲的夷姞,斜伏在地,渾身抽搐,那「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八字,令人肝膽俱裂,多少天來積壓著的悲痛,此時一齊都發作了,因此,隨便荊軻如何勸慰,都不能叫她止住眼淚。

  也許因為他的勸慰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緣故;心煩意亂的荊軻,終於負氣似地說出一句話來,卻有了效果!

  「你這樣子,叫我如何能夠放心上路?」

  夷姞一驚,嚇得不敢哭了,其實,眼淚一時間也傾瀉將盡了!她驚惶地看著荊軻,她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氣短了?

  「妹妹!」荊軻軟弱地說,「你千萬不能再哭了!我什麼都能忍受,就你的眼淚是例外!」

  這一說,夷姞立刻又覺得眼眶發酸,趕緊轉過臉去,勉強掙扎出來三個字:「我不哭!」

  「這才對!」荊軻也在心裡極力掙扎著,不讓自己的悲痛洩露,他裝作相當冷靜地說:「還有兩天相聚,大家該說些要緊的話!」

  什麼是要緊的話?夷姞想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荊軻轉念,這時候不該再說過分虛偽的話,於是又加上一句:「只怕我辦不到!」

  這是最低限度的實話。夷姞想到自己,一別以後,又豈止想念?那樣的日子片刻都過不下去!便這一念,她作了最後的決定,而且變得很興奮了。

  這是情緒上一種極奇怪的變化,荊軻甚為困惑,直覺地感到決非好現象。不過,雖有隱憂,他卻能輕易拋開,原因出於心理上的倦怠,多少天來,心境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受,而一渡易水,又將有更沉重的責任加於雙肩,他意識到唯有在這空隙之間,他可以徹底鬆弛一下,把元氣恢復過來,好擔當未來的艱巨!

  隨著這一轉念,他的倦怠的感覺更甚了。他是如此地渴望著休息、渴望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享受、渴望著忘掉入秦一事——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然而他無力去追求那一切,懶得什麼都不願動,一手撐地,閉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慮,問長問短,反招惹了麻煩,他會就在那裡一橫身躺了下來。

  夷姞還是放他不過。從輕輕的腳步聲和漸漸加濃的衣香中,他知道她到他身邊來了,卻是懶得說話,懶得張眼。

  「嗨!你怎麼回事?」夷姞推著他說,聲音中帶著嬌憨的笑意。

  「我懶得動!」荊軻趁勢一歪身,靠在她肩上。

  「這樣子不行。你好好睡下來!」

  「不!」荊軻一把捏緊了她的手,「你別走!這樣子很好,我覺得非常舒服。」

  「你這個人!」夷姞笑道,「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也罷,索性讓你睡安穩些!」

  夷姞的肩頭,實在無法承受他的倚靠,她斜伸雙腿,自己先坐好了,然後扶著他睡下來,枕在她的懷中。這一下,兩個人都覺得舒服了。

  「你好像胖了些。」荊軻仍舊閉著眼說。

  「瞎說!你從那裡看出來的?」

  「不用看,我的頭感覺得到,我枕著的地方,溫馨豐腴,像沒有骨頭似地。」

  「好意讓你這樣枕著,反罵人沒有骨頭。該打!」荊軻笑了,捉住她一隻手,放在嘴上親著。她用另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臉和發,內心無限的憐愛,希望通過她的一隻手傳達給他。

  但僅是這樣,到底是不能讓她滿足的,於是她說,「咱們說說話好不好?」

  「好!你說吧。」

  夷姞思索了一會笑道:「可又實在沒有話好說。」

  「不是沒話,是話太多了,不知說那句的好?」

  「對了!」她驚喜地失聲而喊,「正是這意思,你怎麼猜得到的?」

  荊軻閉著眼又笑了,故意把耳朵貼著她的溫暖的小腹,「我聽得出你心裡的聲音。」他說,「你身體裡面有個小精靈在偷偷兒地告訴我。」

  這一來,叫夷姞又羞又氣,真的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些什麼?再這樣子,我可不理你了!」說著,便去推他。

  「喔!」荊軻睜開眼,趕緊陪笑,「別生氣,別生氣!我賠禮。」

  夷姞噗哧一聲,破顏而笑。嬌羞的紅暈未褪,益顯嫵媚,荊軻心旌搖盪,忍不住把手圈了過去,把臉湊了過去,她不迎亦不拒,終於默許他親吻了她。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荊軻還不忍放開手,夷姞想想太便宜了他,便輕輕一推,說道:「好了!該正正經經說話了。」

  荊軻心滿意足,定定神與她相擁並坐,眨著眼問道:「剛才說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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