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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只怕嬴政不肯接見,則一切計畫,無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點頭,疑神想了一會說:「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見——一則,足下官居上卿,身分極高,不同於一般的『行人』、使節;再則,燕國以督亢之地相獻,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詞色。」

  「若是他問起一句話,就無辭以解了。」

  「那一句話?」

  「問起將軍的下落!」

  樊於期一驚,頹然坐倒在地,睜大了眼,好久說不出話來。

  荊軻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隻眼前這副形相,令人惻然。但事已到此,猶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了。

  於是,他硬一硬心腸說:「嬴政購將軍的首級,金千斤,邑萬家,而燕國收容將軍,奉為上客,此明明是與秦為敵。雖有督亢地圖,何足以取信於人?」

  「不錯,一點不錯!」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時臉上出現了極堅毅、欣慰的神色,兩手一擄葛衫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斷摩挲著右腕,依舊是雄風猶昔,躍躍欲試的勇者的姿態。

  荊軻心中又安慰,又悽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話,或者一個暗示,樊於期立刻便會有所動作。這一刻間,可判生死,關係太重大了,他必須作一次最後的考慮,看看此舉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荊軻這思前想後,茫然莫辨善惡是非之際,樊於期卻等不得了,身子往上長了長,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蒼勁沉著的聲音,徐徐說道:「倦鳥知還,葉落歸根,樊某該走了,就此告別吧!」

  荊軻的思路一時變得非常遲鈍,看他起身,微笑著又頷首致意,然後轉身走向內室。

  他的步履是蹣跚的,但在荊軻眼中,卻是無比的瀟灑從容——他對於養氣功夫,自覺勝人多多;而此時教他又慚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認,比樊於期的火候還差得多。忽然,荊軻驚覺了!我做了什麼事?他慌亂地自問。不管平時千萬遍思量,早已確認此舉為事所必然,勢所必至,而此時卻全盤動搖了。無論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條命再說!這樣想著,手往地上一捺,趁勢把身子拔了起來,踉踉蹌蹌往內室奔了進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舉劍齊喉——還未容荊軻開口呼喊,只見一陣血光,接著,身子往後倒了下去,腳南頭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喉間熱血,無聲地流瀉著。

  門外陽光忽然暗下來了,樹間蟬噪不知如何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靜,靜得荊軻能聽見自己心底的哭聲。

  他沒有敢哭出聲來,任何人的眼淚,此時都不值錢,而且會成為對樊於期的死的褻瀆。於是,他跪了下來,頓首致敬,然後膝行而進,去瞻仰遺容。樊於期的眼睛,安詳地閉著,一臉恬適,彷佛在做一個好夢。

  夷姞的話,證明是不錯的!荊軻浮起一陣極短暫的輕鬆的感覺,樊於期求仁得仁,這一死不但無憾,而且是樂於有這樣一個好歸宿。

  但是,活著的人卻陡覺仔肩又重!荊軻聯想到田光的死,胸前有著透不過氣的感覺,他咬一咬牙,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閉上眼,極力把心定了下來。

  於是,他想到了與夷姞所約定的計畫;弄清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事,站起來走到外面,卷起地圖和匕首,又檢點身上衣服,看看毫無沾染的血跡,才徐步下階,順手把門輕輕掩上。

  「荊先生!」

  「喔!」荊軻從容地關照那名健僕:「樊將軍在作一通機密文書。托我轉告你們,一時不必進去伺候。」

  「是。」

  「還要奉煩一事。」

  「請吩咐!」

  「托你立刻派人,騎一匹快馬到東宮,稟告太子,命駕樊館。此是要公,不可延誤。」

  那健僕匆匆到廄中挑了一匹好馬,牽出側門,騰身而上,猛揮一鞭,冒著正午的驕陽,趕進城去。

  到了東宮,自有舍人接見,聽說是荊軻的差遣,那東宮舍人不敢延誤,立即進去稟報。

  太子夫婦正與夷姞在一起午食——她有些食不下嚥似的,一見東宮舍人的腳步匆遽,索性放下匕箸,大聲問道:「可是樊館有人來?」

  東宮舍人一楞,眨著眼答道,「正是。」

  「怎麼說?」夷姞又問:「說請太子立刻到荊館去?」

  「不!請太子命駕樊館。」

  夷姞的心情又沉重,又輕快,揮揮手說:「好,知道了。你請下去吧!」

  太子丹詫異極了,他簡直一點門路都摸不著,唯有一迭連聲催問:「妹妹,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且先吃完了飯再說。」

  「我也吃不下了。」太子丹含口酒漿,漱漱口,接過宮女遞來的手巾,擦一擦臉,忙不迭地又問:「快說吧!是怎麼回事?」

  倒是太子夫人看出幾分來了,「你忙什麼?」她說,「必是荊先生預先有話囑咐了妹妹,到書齋裡慢慢談去。」

  「對!到我書齋裡去。」

  兄妹倆到了書齋裡。夷姞看著太子丹親自關好了門,才悄悄說道:「樊將軍不在人間了!」

  「啊!」太子丹有莫名的驚愕,「你怎麼知道?怎麼死的?」

  「自盡。」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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