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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看看孟蒼和那兩名冶工都已食畢,肅然靜坐,徐夫人便謝了主人,結束宴會。

  第二天上午,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趕至荊館,把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接到城內,撥了一所精緻的第宅安置。當晚在東宮設宴接風,略略說了些門面話,徐夫人話風一轉,入於正題。

  「太子,荊先生!」她說:「我在邯鄲,便知太子好客,禮數特重。但我要直言,衰邁老婦,只圖清淨,像這樣的宴會,到此為止,今後請太子不必多禮,即蒙寵召,我亦一定辭謝的。這不是我不識抬舉,只是想留些精力,好為燕國效勞,該當如何,就請此刻見示,來日便可動手。」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這麼一個比鬚眉男子還要爽直明快的人,一時倒楞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了。

  「恭敬不如從命!」荊軻代太子丹作了回答,「不過夫人有何需要,亦盡請明示,千萬不要存著作客的念頭。」

  「對了!荊卿的話,正是我心裡的意思。」太子丹停了一下又說:「且先寬飲。席散以後,再向夫人請教。」

  徐夫人有數了,鑄造刀劍,整軍經武,關乎國之大計,自然不便在此時此地細談,所以點點頭不再多說。

  席散了,孟蒼和兩名冶工,被送回館舍,徐夫人自然要留下來。

  由於荊軻事先已有報告,所以太子丹對徐夫人的態度已有瞭解,信任她是個可以共機密的人,在密室中他毫無保留地把入咸陽、刺嬴政的計畫,都說給了她聽——不過,荊軻必得找一個深通劍術的人做助手,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級作見秦王的進身之階的話,他卻未說,因為這兩件事都還沒有結果。

  從一開始,徐夫人便意會到在這個驚人的計畫中,她是關係極重的一個人,所以對太子丹的說明,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注意。但等細心聽完,她轉臉向荊軻看了一眼,卻是沉思不語。顯然的,她的神情表示她對這個計畫,並不完全滿意。

  「夫人!」荊軻想起有句話必須先告訴她:「凡得與太子在此室論事的,發言絕無顧忌。」

  徐夫人抬頭四顧,但見屋宇深沉,牆垣高大,恍然領悟,這是太子丹的一個關防極其嚴密的處理機要大事的地方,既有資格到此,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凡有陳述,要言無不盡,才是正辦。

  她要講的話,其實並不需顧忌,所以一時不語,只不過覺得計畫中還有毛病,得要先研究一下,現在聽荊軻一說,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不便再保持沉默,「嬴政身不滿五尺,膂力不輸於七尺的壯漢。」她看著荊軻說。

  「是的。我聽人說過。」

  「據我所知,他上朝時所佩的劍,名為『鹿盧』,切玉如泥,不輸于周之『昆吾』、楚之『太阿』、吳之『屬縷』。」

  荊軻和太子丹對她的話,都微感驚愕,他們從未聽說過嬴政有一柄可與「昆吾」、「太阿」、「屬縷」這些名劍相比的「鹿盧」,但是,「這亦不足為患!」荊軻答道:「我不容他有拔劍的機會。」

  「你,荊先生!」徐夫人逼視著他說「可還記得我在邯鄲跟你說過的話?」

  荊軻茫然不解,「初次拜見,領教良多,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話?」

  「關於用劍的。」

  荊軻被提醒了,「喔,夫人曾說我『非用劍的人』。此所以我當時將所佩的劍,解以奉贈。」他坦然自陳。

  這在太子丹卻是新聞,原來荊軻不善用劍!怪不得他對選擇副手,如此慎重,只不知秦舞陽的劍術,可算不算精通?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只聽徐夫人又開口了,「用匕首不比用劍容易。劍與匕首,原為一物,只不過尺寸不同而已!」

  「是。」荊軻從容答道,「夫人請放心!荊某不才,還有自知之明。用匕首的不是我,是我的副手。」

  「是何許人?」

  「此人夫人必知:蓋聶。」

  一聽這個名字,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點點頭說,「大事必成!」

  荊軻聽她稱許,既高興,又憂愁。高興的是所物色的人,確是對了,但憂愁的是怕茫茫天涯,找不到行蹤飄忽的蓋聶。

  「既如此,明天起造冶爐,挑個吉日,我重開封手為蓋聶制一柄匕首。」

  「多謝夫人!」太子丹說:「我有好幾柄劍,明天送來供夫人挑選,回爐重鑄。」

  「夫人!」荊軻接口,卻有些遲疑,「有句話。不知——」

  徐夫人看他那樣子,便鼓勵他說:「荊先生,你自己說過的:在此論事,不用顧忌。」

  「是的。那我就率直奉陳了: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

  徐夫人眉一揚,睜大了眼,彷佛甚感意外似的,考慮了一會,徐徐說道:「自蒙先師傳授,並留下一個淬毒的方子以後,我從未動手淬過毒劍,那個方子也托你轉呈太子了。」

  「方子我謹密保藏,明天就送過來。」

  「這倒不需,我自然記得。不過——」徐夫人終於毅然答應:「好!嬴政暴虐無道,殺人如麻。便讓他嘗嘗毒劍的滋味,亦無不可。只是這柄匕首,留傳後世,落入奸人歹徒手中,為禍必烈,卻甚可慮。唉——這也說不得了!」

  百工敬業,十分鄭重,尤其是一位鑄造兵器的冶工,封爐以後,重新開手,而且破了本人數十年謹守之戒,淬制一柄毒劍,更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此,太子丹與荊軻都由衷地激發了感激之忱。

  但是,他們也都明白,徐夫人這一份合作的至誠,並非完全出於私人的交情,她的肯到燕國來,意味著趙國人民無條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動,而她的肯親自出手鑄這柄誅殺獨夫的匕首,則是為了蓋聶——唯有蓋聶的劍術,才配得上她的絕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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