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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第八章

  一早起來,荊軻便傳下一句話去,這一天概不見客。這是他在昨夜聽說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後,所作的決定。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這是最近個把月中,還是第一次隔離得這麼久,想像中倒彷佛過了幾年似地;此刻,他不但渴望著見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這樣的心情,所以他決定什麼事不做,什麼客不會,特意把這一天功夫,專門留給夷姞。

  陽光已曬到牆腳,照平時的慣例,她該要到了。在延曦閣前,一直向東凝望著的荊軻,始終沒有發現夷姞的車子,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能靜下來,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麼事?卻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朧地感覺到,天地雖寬,沒有他存身之處。

  「怎麼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定眼看去,是昭媯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紅狼藉,灑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這些桃花都掐了下來幹什麼?」昭媯揀起一朵揉爛了的桃花給他看。

  這才使他隱隱約約想起,曾伸手採擷過無數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嗎?」他疑惑地自問。

  「只見你不住往東邊望,誰知道你是想什麼想出神了?」昭媯酸溜溜地說。

  「我在盤算大事。」

  昭媯微微一聲冷笑,叫了人來掃地,自己卻轉身走了。

  荊軻這時才警覺,自己的行為失常得厲害,他平生不知遭遇過多少次的憂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繼,然而他都能維持一個平靜的心境,決不會焦急得方寸大亂,連自己做了些什麼事都不知道。

  而現在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只是為了夷姞的緣故。她真有這麼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顛倒?荊軻這樣自問著,開始感到事態嚴重;因為他已領受到情絲束縛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會到了這等地步?他驚疑不定地在想;回顧往事,腦中所浮現的,盡是夷姞的影子,輕顰淺笑,正反斜側,每一個影子都是如此動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像此時親眼目睹一般。

  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荊軻,一時還沒有功夫去細思這個疑問;當前的難題是,以後怎麼辦?明明是個難題,他卻以極簡單武斷的想法去處理:斷然決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愛著夷姞。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裡也似乎覺得輕鬆自在得多了。從延曦閣下來,吃了飯,思量著出去走走。於是吩咐備馬。

  「不等了麼?」昭媯說:「公主若是下午來了,豈不又撲一場空?」

  他聽得出來,昭媯語帶譏諷,懶得理她,鼻子裡哼了一聲,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腳琢磨,夷姞要來,當然打點了無數的話,要向他傾訴;興興頭頭,一腔熱念,結果落得個冰清鬼冷,那份抑鬱失望的滋味,可真難以消受。而況昭媯對夷姞的態度,越來越不妙了,萬一說兩句閒言閒語,夷姞不好意思發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一位公主為了他來受這份委屈,叫人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於是荊軻發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都在動搖了。那一縷不可捉摸、不可聽聞的情弦,原以為憑自己心中的慧劍一揮,還不是信手而斷?誰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來得堅韌,慢慢地熬煉,也許還有擺脫的一天,說是能夠一揮而斷,那簡直是妄想。

  這一想,荊軻不由得泄了氣,「算了!」他搖搖頭,「我不出去了。」

  「哼!」昭媯又是一聲冷笑。

  荊軻心裡冒火,但他馬上警告自己:不可遷怒!怒氣只要一受頓挫,便難發作,當然,他也不會有什麼笑臉給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個位置斜對大門,夷姞一來,他立刻就可發現。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見夷姞的蹤影。先是怕她來了。不知如何應付,在梅樹下左思右想,總覺得難以擺佈,唯有盼望她不來,才得清靜省事。等到她真的不來了,他卻又大為悵惘,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什麼事攪得不安,只覺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看他那樣子,昭媯心裡也有氣,但也有等量的憐惜,冷靜下來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機會,於是打起精神來敷衍荊軻,視線片刻不離他左右,只見他有跟她說話的意思,便先笑臉相迎。笑容裝得太久,嘴角和兩頰都有些發酸了,荊軻卻只是喝著悶酒,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到底為了什麼?」她終於忍不住了,「這樣子悶悶不樂!」

  「你也太難了!」荊軻不加思索地答道,「什麼都要管!」

  「不是我愛管閒事,你這樣子叫人看了難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聲音極平靜,唯其平靜,更顯得無情,這個釘子把昭媯碰得氣壞了,扭轉身就走,連屏門都未關。荊軻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說的話,才發覺那是怎麼回事。匆匆起身,趕了出去,大聲叫道:「昭媯,昭媯!」

  昭媯不知那裡去了,另外來了兩名在聽候差遣的女侍。

  「你們去把昭媯找來。」

  昭媯終於被喚回來了,眼圈紅紅地,一臉的委屈,跪下來替荊軻斟酒,卻嘟著嘴,那副樣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媯!」他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問道:「幹什麼生那麼大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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