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荊軻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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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你覺得太過分了,而我哥哥覺得非此不足以示尊敬。」 「是的。我覺得太過分了,所以有時變得不敢與言。如果我說愛食馬肝,萬一太子把他那匹千里馬殺掉了,取肝以食。這樣子,豈非叫人食不下嚥!」 夷姞這才完全弄明白了不敢與言的道理。細想一想,自己身為公主,素蒙父兄寵愛,真是有求必應,有時也難免為了一時好惡,隨便一句話,在別人奉為綸音,平添多少麻煩?看來他的話對自己也極為有用,值得深深警惕。 「然而,世上也盡多作威作福的人。」她說,「就像我這樣,我討厭我這個公主的銜頭,而在有些人眼裡,羡慕得不得了。」 「公主!」荊軻答道,「我不敢擅作威福。」 「這是你與眾不同之處,可惜,我哥哥不瞭解,所以你們倆談話,格格不入。」 她何以知道他跟太子丹談話格格不入?意見有不合則有之,說「格格不入」未免形容太甚,他覺得不能不作辯白。 但是,他的解釋仍是委婉的:「這話要分兩面來看,商量大事,本乎理愈辯則愈明之義,反復討論,不厭其詳,到頭來,卻總是取得一致的。」 「所謂一致,也不過是你委屈自己,作了讓步而已!」 荊軻心中凜然一驚,繼以滿懷的感激,她真是能瞭解他的苦楚,直看到心底深處。然而,他還是不能不略言否認的態度。 「公主何所見而雲然?」 「譬如——」夷姞看著季子,沒有再說下去。 季子會意了,輕聲招呼昭媯:「回避!」 等她們一走,夷姞接下去又說:「譬如入秦之計,在你是下策。你說過,下策你只設謀,不與其事,結果還是脫不了身。」 「不然。昔之下策,今為上策。」 「何以故呢?」 「上策、中策皆不能行,則剩下的一策,便是唯一的上策了!何況——」荊軻覺得上面那一段話說得過於率直,而且語氣中略帶譏諷,近似牢騷,怕傳入太子丹耳中,生出誤會,所以趕緊下了「何況」這個轉語。但應該怎麼接下去?卻一時想不出來,不由得停住了。 而夷姞卻替他想到了,「『何況』,」她說,「我哥哥的意思,說是要聯繫上策、中策一併而行,那麼這下策,便變成了規模甚大的善策了!」 「正是、正是!」荊軻很高興地說,「原來公主亦深明底蘊,以後便多一個一起商量的人了。」 「我不與聞國事。只是跟你談談!」 「是的。請公主多賜教。」他又接下去補充:「這絕非客氣話,我與太子,不免當局者迷,公主冷眼旁觀,略示一言半語的指點,受益不淺。」 夷姞很誠懇地點點頭,問道:「咸陽之行,準備得如何了?」 「一要得人為助,二要特鑄一把匕首。」他把蓋聶和徐夫人都說了,只未提到樊於期。 「如果一切順利,何時可以入秦?」 「總在初夏。」 「喔!」夷姞把酒爵舉了起來,向他致意。 她的話驟聽矛盾費解,在荊軻卻真個是別有會心,所有的人,從死去的田光到活著的那些在燕國的朋友,無不對他抱著太高的期望,課乙太多的責任,這讓他心上像壓著許多鉛塊,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唯有夷姞的話,是他聞所未聞的,她的話,是把鉛塊從他心上移去,而非增加。 於是,他有著一股強烈的衝動,這一句話非說出來不可,「荊軻何幸,得識公主!」 夷姞沒有作答,微微紅了臉,也似乎有些慍色——但雖在明晃晃的燈下,那慍色也被隱沒在羞意和酒意所造成的酡顏中,不易為人覺察。 「季子!」她喊了一聲。 季子和昭媯雙雙進屋,齊聲問道:「公主有吩咐?」 「我飽了!」 「噢!」作主人的荊軻趕緊接口:「請別室休息。」 「多謝你!」夷姞又展現了異常動人的微笑:「十年來,我是第一次過了這麼個悠閒自在的生日。」 他想說:但願她年年如此。話到口邊,不自覺地咽住了:「年年」?那還有年年?她是有的,他沒有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新年。 一種莫可言喻的恐懼和悲傷,像條毒蛇樣盤踞在他心中;可是他立刻警覺了,挺一挺胸,斷然決然地把他心頭的「毒蛇」,硬驅逐了出去。 這是不容易的。他想到田光的死,太子丹的許多異乎尋常的寵榮——用那些回憶和感覺來充塞心頭,作為驅逐「毒蛇」的武器,但是,那些都不及夷姞的笑靨有效。 公主的影子翩然消失了,她的笑靨並沒有消失,清清楚楚地印在荊軻的心頭。 忽然,在延曦閣前望見圍牆外面,遠遠地來了一隊燈火照耀的行列,他很快想到,那是誰來了? 「去稟報公主,說太子將到。」對昭媯說了這一句,他匆匆走下假山,到門口去迎接貴賓。 果然是太子丹。等他一下車,他便迎了上去,首先為他早晨未到東宮朝賀而致歉,同時準備補行申賀的大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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