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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你的話深獲我心。」太子丹欣然又問。「荊卿,你可知那孟蒼的住處?」

  「我與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處。」

  「那太好了,就煩你為我作一通書簡;明後天,我就派專人到榆次去請。」

  荊軻點點頭,轉臉向昭媯說道:「請取筆墨。」

  昭媯走至廊下,傳話喚取。不一會捧來數方竹簡,簇新的一枝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筆,一盤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荊軻面前。

  兩名宮女,執燭相照,荊軻很快地替太子丹寫成了一通禮意隆重的書簡。另外,他自己又作書寄給宋意,邀至燕市盤桓敘舊。

  事情做得極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滿意。看到荊軻致宋意的書簡,他又表示了準備延攬的意思;荊軻原有推薦的心,於是說定了,就請宋意護送徐夫人到燕。這一下,書簡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當。

  荊軻起身告辭。太子丹一再堅留,他始終不肯,終於還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夢方酣,不曾知覺;他也不去驚醒她們,只是獨坐沉思,毫無睡意。

  起先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地,回想一天的經過,思緒如一團亂髮,不知從何理起?慢慢地,出現了頭緒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對他的上策,並不見賞。這可能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種是心有成見,以為此策不可行。以太子丹的見識智慧來說,自然不會不能理解此策的旋乾轉坤,變弱為強的良方;這樣看來,只怕太子丹是缺乏魄力,放不開手去做。

  但願不是,但願是自己猜錯了!荊軻這樣在心裡祈望;否則,他怕他難有任何作為,辜負了田光的生死高義。

  這不是什麼雞蟲得失,可以輕易丟開;翻覆思量,決定改變辦法——原來是抱著矜持保留的態度,總要等太子丹先開口求救,再作獻議,比較來得占身分,而此刻,他倒渴望著早早與太子丹徹底地談一談了。

  「啊!」一聲輕柔的驚訝把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轉臉去看,季子正仰起身子,在揉著惺忪的倦眼,「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她問。

  荊軻望一望窗外,天際已微現魚白色;這才發覺一個人坐了這麼久,「我早回來了。」他說,「也該睡了。」

  「等我來鋪衾。」說著,季子隨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準備起來服侍他就寢。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子,「冷得很,你別起來。」

  季子彷佛吃了一驚,無緣無故地紅了臉。這使得荊軻心頭一震,按著她那溫暖柔軟的肌膚的手,竟捨不得移開。他在想,季子與昭媯是不同的;昭媯必已受過太子丹的寵倖,而季子是特意遣來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動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許已想到他將有如何的動作,所以敏感地羞紅了臉。

  這樣想著,使他有所自製。他不能讓她猜中;他覺得讓人家猜中心思,對自己來說,便是一種屈辱。

  於是,他鬆開了手,平靜地說。「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不到正午別喚醒我!」

  「嗯!」季子輕聲應著;臉上的羞暈褪了,代之以微顯困惑的神色。

  荊軻背著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開寢具,吹滅燈火;鑽入衾中覺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濃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時分,他不待季子呼喚,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聽見聲音,首先推門進來,接著出現了季子的身影。兩人道了早安,一個收拾寢具。一個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櫛發,一面跟他說話,說東宮派了庖丁來為他料理包含。又說,東宮舍人也曾來過,傳達太子丹的意思,望他遷至東宮後苑去住。

  荊軻於是又問道:「東宮舍人來了,為何不喚醒我?」

  「是季子的主張,一定不准我來通知。」

  「是荊先生自己囑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話。

  「是的。我說過,不到正午別喚醒我。」荊軻趕緊接口承認,又問夏姒:「你如何答覆東宮的舍人?」

  「我只好說,請他先回去,等荊先生醒了,我再把話轉達。」夏姒又說:「上午還有許多達官貴人來拜,也都叫季子擋駕了。」

  「這,」荊軻不免詫異:「他們來看我幹什麼?」

  「你也是貴人呀!」季子在他身後說:「而且是大貴人。那些人自然會得趨炎附勢;我就看不慣那種嘴臉,所以一概把他們擋回去了。」

  「荊先生,你聽,她那種口氣——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夏姒率直地批評著。

  季子不作聲,同時,收拾餐具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他們都在荊軻的背後,他不知道她們的臉上是何神情?但那異樣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煩惱。

  於是他以長者的口吻,訓誡似地說:「你們都是好姊妹——」

  他的話沒有完,季子卻在這停頓的空隙中,搶著要分辯;只是剛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現冷笑,就讓荊軻提高了聲音,把她壓下去了。

  「而且,你們都是衛國人。」他把衛國二宇,說得特別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這沉默表示著他制止住了一場將要發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長些,先開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氣地說:「勞你把荊先生的簪子遞給我。」

  季子照她的話做了。夏姒替荊軻簪好了發,戴上緇布冠;又叫季子幫忙結冠上的纓——冠纓束結在下頷;季子必須面對著荊軻,但卻繃著臉,看都不看他,彷佛在生誰的氣。荊軻不免縈懷。等夏姒去傳話具餐,季子結好了纓要離開時,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誰招惹你了?這樣子一臉的委屈!」

  「沒有人招惹我。你以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說了下去:「我們是好姊妹,而且都是衛國人。」

  聽他這樣反唇相譏,荊軻一時竟無話可說。自信一席雄辯,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卻叫一個嬌憨不知世務的女娃兒難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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