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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兩人策馬回城,到了旅舍,剛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來給荊軻;還有兩名豔姬隨侍。

  店家趕緊前去通報,荊軻頗感意外,而且覺得有些難以處置。

  荊軻的心情,雖已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而趨於平靜,卻究還缺乏飲酒作樂的興致;而且,「田先生剛剛入土,應志哀悼;太子的舉動不合禮!」他向高漸離:「該怎麼辦?」

  「把太子的饋贈退了回去,一樣也是失禮的。」高漸離勸他:「不如先接受下來再說。」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進來;兩名豔姬,直入荊軻室中,盈盈下拜,齊聲說道:「奉太子差遣,特來服侍荊先生。」然後,她們自己報名,年長的一個叫夏姒,較幼的一個叫季子,衛國口音。

  事已如此,荊軻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擺設食案,準備打開食盒,鋪陳酒饌。

  「慢慢!且先放著。」荊軻大聲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動手;靜悄悄地站在屋外,卻都窺伺著屋內,聽候呼喚。

  荊軻對著食盒發楞,不知作何處置?就這時候武平闖了進來。他在田家幫忙辦喪事,幹的都是費力氣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塵土不沾,抬腿就走,帶著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飯——這天看見荊軻哀傷過甚;等田家事畢,匆匆趕來探望。看見荊軻的神色,不由得發問:「怎麼了?大哥!」

  「你看!這麼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麼辦?」

  「嗯!」武平咧開大嘴。彷佛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似地,「有東西怕沒有人吃,那不是大大的笑話!吃不了,送人。還不好辦嗎?」

  「快人快語!」高漸離撫掌笑道:「荊兄,別發愁了,就交給武平去辦吧!」

  「對!」荊軻被提醒了,「去分給那些孤苦無依的窮朋友們吃;也算是為太子造福。」

  於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幾個人,抬著食盒去周濟裡巷中的貧民。留下少許,由夏姒和季子侍候著荊軻和高漸離吃了;收拾食案,點上燈來,又閒談了一會,高漸離作別而去。

  「荊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溫柔地問。

  「還好。怕是你們倆要睡了?」

  「我們在宮裡都睡得極晚。」

  「喔。」荊軻問道:「你們原是在東宮的?」

  「我在東宮當差。」夏姒指著季子說:「她是公主身邊的人。」

  公主身邊的人,何以遣來伺候?荊軻有些不解,不由得看著季子問道:「是誰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季子伏地答道。「太子特意要覓衛國人來服侍荊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隨夏姒一起來聽候差遣。」

  「難道宮中只有你們倆是衛人麼?」

  「還有。」夏姒答說:「光是東宮就有十幾個。」

  「然則何以還要到公主那裡去借人呢?」

  夏姒看著季子笑道:「因為季子長得最美。」

  季子嬌羞地笑了,也有著幾分得意;然後頑皮地說:「荊先生,你別聽夏姒瞎說。她不好意思說自己長得最美,故意拿我作個幌子。」

  語氣神態,嬌憨如畫。荊軻忍不住破顏一笑——那是田光死後,第一次在他臉上出現的笑容。

  「你們都長得極美。」他說,「我這個衛人;與有榮焉。」

  「荊先生的口音,卻不似衛人。」夏姒說。

  「我先世是齊人,家中都是齊魯口音;所以生長在衛國,卻不會說衛國的話。」

  「這跟我們正好相反,說的是衛國話,卻連衛國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不是正好相反。跟荊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季子糾正夏姒的話說。

  「怎麼說是相同?」

  「荊先生長在衛國,說的不是衛語。我們生長在燕國,說的也不是燕語。豈不是情形相同?」

  夏姒無話可答。荊軻想了想,果然不錯;喜愛季子的慧黠,不免另眼相看了。

  於是他問:「你今年十幾?」

  「十六。」

  「父母呢?都在這裡?」

  「沒爺也沒娘。也沒有兄弟姐妹。」

  「可憐!」荊軻為之惻然,「就沒個親人麼?」

  「有啊。」季子仍是一副少小不識愁滋味的嬌憨神情。

  「誰?」

  季子欲語又止,看了夏姒一眼,終於還是搖搖頭不答。

  這態度詭密得很,荊軻忍不住追問一句:「怎麼不說?喔,」他突然醒悟:「莫非有了……」

  「不是,不是!」季子亂搖著一雙小小的白手,不讓他說下去,「荊先生,你莫瞎猜。我有個親人,說出夏姒會笑我不識羞,胡亂高攀。」

  夏姒倒真的笑了:「你說你的,扯上我幹什麼?」

  「對了!」荊軻替她們排解:「你們是好姊妹,夏姒比你長,是姊姊,不管你說什麼,決不會笑你的。」

  「那我就說。公主待我像親人一樣。」季子的聲音充滿了驕傲和愉悅。

  「原來是這!」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地,「誰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寵?」

  「那好啊!」荊軻替她高興;又說:「你原就是該得寵的。」

  「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你美、聰明。」夏擬搶著說;語氣尖酸,嘴角卻含著極自然的微笑。

  荊軻怕再說下去,會弄得彼此紅臉,下不了臺,所以趕緊顧而言他地說:「公主今年多大?」

  「二十二。」季子答說,「生日可真大;正月初一出生。」

  如果早一天生在除夕,便是二十三了。二十三歲的公主還養在深宮,不能不說是一個異聞,「怎的不嫁?」他率直地問。

  「有誰能叫公主看得上眼?」

  「這一說,公主必是絕世之姿?」

  「請荊先生問夏姒好了。」季子答道,「要我來說,你一定當我言過其實。」

  「都說公主的容貌琴藝,燕國第一。」夏姒接口答道,「琴,我們可不懂;容貌嘛,可又沒有法兒形容。反正荊先生將來總見得著的。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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