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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太子丹的清俊的臉完全變了樣,臉色灰敗,雙眼通紅,頰上縱橫的水漬。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但是,荊軻不同。他原來就是個喜怒哀樂不形於顏色的人。這一天,更由於過度的悲痛,使得情感麻木了,因此,他的臉上除了茫然以外,別無表情。

  正午時分到了墓地,棺槨①下葬,太子丹親手將田光用來自刎的那把銅劍,放入墓中,然後鏟下第一鏟土;執紼的人一齊動手,很快地堆成一壞黃土——植碑封識是以後的事;等田光的家人,向吊客們一一磕頭致了謝,初步的葬禮,便算是完成了。(①槨,同「槨」。)

  於是東宮舍人啟稟太子:「請命駕還宮。」

  「喔。」太子丹定一定神,抬眼張望,找到荊軻,走近他身邊說:「荊卿!與我同車,如何?」

  「嗯,嗯!」荊軻從迷惘中省醒,覺得絕難就此舍田光而去,因而答道:「多謝太子。請先回宮。我還要陪伴田先生。」

  「人死不可複生,而況幽明異路。」太子丹伸手撫著他的背,用低沉而充滿了無限關切的聲音說:「我要用你勸我的話來勸你;請你節哀,鎮靜自處,以成田先生的遺志。」

  「是。田先生的遺志,我決不敢忘。」荊軻神情肅穆地答。

  「那麼,走吧!」

  這實在是件難事。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心裡亂極了。太子,請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靜靜地想一想。」

  太子丹決不願做任何怫逆荊軻的意思的舉動;既然他如此堅持,便不敢勉強,只問:「然則何日顧我深談?」

  「我在旅舍待命。」

  「好極了!不過『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來奉訪。」

  「不,不!」荊軻趕緊辭謝:「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分,不宜輕出;驚擾民間,非愛護黎庶之道。」

  「責備得是。那麼,明天上午我派車來接你。」

  「是。」荊軻躬身應諾。

  太子丹回宮了,送葬的人也都紛紛離去了,只剩下高漸離陪伴著荊軻。

  他們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已結下了極深的友誼。在感情上,荊軻也許對武平更來得親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認為高漸離是個更能瞭解他,並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從田光死後,這是高漸離第一次得到一個與荊軻談話的機會,「真想不到!」他黯然地說:「田先生就這樣說走就走了!」

  「唉!」荊軻報以長歎,望著高漸離嘴唇翕動,彷佛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心中也存著大疑團的高漸離,忍不住說了一句:「外間對田先生的自刎,猜測紛紜;荊兄,你可曾聽到?」

  「外間的傳說我不關心。」荊軻捏緊了手,用力揮一揮,「我只關心我自己。」

  這話的意思,決不可照字面去解釋的。高漸離深知他說話常用獨特的語法來表示他的與眾不同的見解,所以只投以一個期待的眼色,別無反應。

  果然,荊軻又接著說了:「我只關心我自己的仔肩,過於沉重,不知何以報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荊軻凝望著不遠之處的田光的墓地說:「田先生為了激勵我,不惜捐軀。然而——唉!」他本想說,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話到口邊,忽又咽住。以一聲長歎,寄託無限的無奈。

  高漸離完全無法想像,何以田光為了激勵荊軻,必須捐軀?不過他已猜到,太子丹那樣禮遇荊軻,必是出於田光的全力保薦。不知多少次,他見過田光對荊軻的激賞;也不知多少次,他聽過田光指陳天下大勢,更不知多少次,他想像著荊軻會獲得重用,大展長才。因此,荊軻的終於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說來並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像歸想像,現實歸現實;久存的希望一旦實現,無論如何不免於驚喜之感。於是,高漸離的痛悼田光的哀傷,為慶倖荊軻的際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荊兄!」他興奮地說:「你朝前看!」

  荊軻真個仰起頭來看,前面只有一列蕭蕭白楊,獨有一棵蒼翠欲滴的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麼?」他茫然地問。

  「你看那棵松樹,那就是你,是棟樑之材。移入廟堂,盡其大用;那些白楊少了個朋友,會覺得寂寞——但是,它們樂於忍受這份寂寞,因為出了個棟樑之材的朋友,它們也老早就準備著忍受這份寂寞。因為它們早就看出這位朋友是棟樑之材,遲早必入廟堂。」

  這譬喻,在荊軻聽來包含著許多意思,一時無法細細分辨;只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高兄,你莫不是以為我會忘卻貧賤之交?不會的!」他指著前面說。「若非白楊的護衛,替那松樹擋風擋雨,怎有今日的淩雲之勢!」

  「荊兄!」更不安的是高漸離,他緊握著荊軻的手,使勁地搖撼著,「你誤會了!你誤會我有怏怏①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說真的,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有絲毫異心?不過,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貴不忘貧賤,只可施之於私室;廟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①怏怏,不快樂;心中不能滿足。)

  荊軻細看著他,一臉的莊嚴虔誠——不錯,他的話確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處,幾於無日不見,而且到今天才發現他有如此公忠體國,愛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荊軻在驚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歎知人之難!

  於是,他也以同樣莊嚴虔誠的態度答道:「謹受教。」

  「還有句緊要的話:哀戚最足以壞大事,既當大任,要有開闊達觀的心情。才能舉重若輕。」

  荊軻沉吟了好一會,眉眼漸漸舒展了,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顯然的,他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並且已經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高漸離以愉快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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