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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琴本身的身份,雖不致像穿鑿附會的說法那樣神秘玄妙,但琴的聲音,在娛耳以外,確是表達情感的利器。這又有兩種,一種是用琴聲來抒情,一種方法是用琴伴奏,在歌唱中訴說一切。後者稱為「琴歌」,前者稱為「琴曲」。琴曲有「暢」、「操」、「引」、「弄」各種名目。用得最多的是「操」,照當時的解釋,憂愁而作的琴曲;稱為「操」,意思是君子道窮,只好獨善其身,但不失平日的節操。所以凡是稱為「操」的琴曲,每多愁苦之音,特別能引人垂淚。

  當然,這所謂愁苦之音是主觀的,必須聽的人有此感觸,有此境遇,才會起共鳴作用。所以司馬相如當時所奏的琴曲,在席上的人聽來,不過覺得如嗚咽流泉,霜空鶴唳,僅止於淒清之感而已。但在卓文君耳中,卻是嫠婦孤舟,深宵飲泣的聲音,立即勾起了歲月茫茫,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的悲傷和恐懼!這當然會叫她受不了。

  正要如此,才見得她是司馬相如的知音,也正要如此,才見得王吉的構想和司馬相如的鼓琴,都是成功的。

  從此,司馬相如成了卓家的上賓。他常常坐著華美的馬車,帶著俊俏的僮僕,四處閒遊。雍容儒雅,望之似神仙中人。他也常常到卓家去飲酒,酒酣時舞一回劍,鼓一曲琴。每到鼓琴之時,卓文君一定出來偷聽、偷窺。卓王孫只以為女兒一向喜歡琴,想偷看學些本事。做夢也不曾想到,十七歲的文君,正為情顛倒。

  料想時機應已成熟了,於是有一天司馬相如不但鼓琴,還唱了琴歌——口吃的人,歌唱是不會結巴的。他唱的琴歌,是他自己的作品: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此方,室邇人遐獨我傷!
  何緣交頸為鴛鴦?

  歌詞在卓王孫不甚聽得清楚,文君是行家,字字真切,字字打入心坎,又驚又喜!原來司馬相如尚無妻室,遨遊四海,以求淑女。一而「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豔淑女在此方」,則此「淑女」,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誰呢?

  「何緣交頸為鴛鴦?」文君心裡在想,這不是多餘的一問嗎?只要托出縣令王吉來做媒,何愁不能成就良緣?

  正在這樣想著,「琴歌」又起了。司馬相如唱的是: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子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興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予悲!

  這首歌的涵意不容易明瞭,但文君並不因為難解而把它置諸腦後,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坐在盛飾珠玉的紗帳裡,反復思量,終於悟出一點道理來了。

  「琴歌」兩首,第一首是「鳳求凰」,自然是司馬相如的心聲。第二首托詞為「凰」的私語,正是司馬相如在假設她的心事——「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子尾永為妃」,誠然是文君的願望。等這個願望實現,自然「交情通體心和諧」,這容易懂。

  最要緊的話是下面這一句:「中夜相從知者誰?」這是暗示她夤夜私奔!為什麼要如此,為什麼不能明媒正娶呢?

  為了一縷春心,緊緊縛在司馬相如的身上,她的一切想法便無不是體諒他了。她想她家雖富擬王侯,在臨邛等於一位「封君」,但說到頭來是有「市籍」的。當今天子曾有詔令,「有市籍,不得官」,不能做官的人的女兒,嫁了做官的人,自是門不當,戶不對。同時司馬相如文名滿天下,「遨遊四海求其凰」,結果到臨邛來娶了一個十七歲的小寡婦,年齡身份都不相配。人家不說美人名士,天生佳偶,一定說他貪圖卓家的財富——這個惡名聲,就是自己做了司馬相如,也一定不肯承受,一定要避嫌疑。

  而且父親的性格,司馬相如縱或不知,王吉一定瞭解,不見得肯來做這個媒——十有八九會碰釘子!父親最敬佩巴郡涪陵的那個名字叫「清」的寡婦,她家有口出朱砂的礦穴,數世相積,也算富家。清寡婦年輕貌美,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而她能用她的財富來保衛她的貞節,因而秦始皇特為她築「女懷清台」。父親把自己接回娘家,正就是希望自己步清寡婦的後塵,做到「禮抗萬乘,名顯天下」,為邦家爭光的地步。然則有人來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豈非可想而知?

  她覺得自己想得一點不錯,司馬相如確有不能托媒來求親的苦衷,同時明擺著托媒求親是無效果的、可以預見的事實。這樣,除卻悄然私奔,何由得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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