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假官真做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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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來,個人的毀譽還是小事,權威一失,發言不生作用,將來再也不能勸楚王行善政了,也無法救一個真正受了冤屈的人了!基於這樣的一種視天下事如家事,作為一個「國士」所應有的責任感,他必須挽救自己在楚國的發言地位。 於是他立即進宮去見楚王:「臣前言星象之事,大王垂諭,說要行善政以謝上蒼……」 「是啊!」楚王答道:「昨天黃昏,我已下令封『三錢之府』,準備大赦。」 「大王可知道路藉藉,流言甚盛?」 「什麼流言?」 「說定陶富翁朱公的兒子,在楚殺人,四天獄中,尚未定罪,他家派人用巨金賂賄大王左右——所以,大王不是為憐恤楚國的百姓而大赦,大赦只是為了陶朱公的兒子!」 楚王一聽這話,勃然大怒,他說:「寡人雖不德,亦何致於如此勢利,特為朱公之子,施此恩惠?既然外面有這話,你看我處置!」 楚王的處置是,立即召見「司敗」——各國的司法首長,官銜都叫「司寇」,只有楚國名為「司敗」,下令提審朱老二殺人一案,並且指示:「論殺!」 「司敗」遵王命判了朱老二的死罪,「千金之子」,竟「死於市」!朱老大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唯有買棺收屍,帶著那一千鎰失而復得的金子,盤柩回鄉。 陶朱公在定陶是個大慈善家,老二的人緣大概也不錯,所以靈柩一到,合邑致哀,朱家的人自然更不必說,只有陶朱公渾如無事。 等老大細說了在楚國的經過,陶朱公笑了,他對親友這樣說:「我早就曉得,老二一條命,一定要送在老大手裡。他不是不友愛,沒有盡到力量。其中有個道理,老大是跟我一起在海邊吃過苦的,深知謀生不易,物力維艱,所以把錢看得重,捨不得白白送給人家。老三就不同了,一生下來就見我富,要什麼有什麼,根本就不知道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於是揮金如土,毫不心疼。我本來要派他到楚國,就因為他不在乎錢,送掉了就送掉了,萬萬不會再去回想一下,這筆錢送得值不值?這一點,老大無論如何做不到,所以老二非死不可。此為勢所必然,理所必至,沒有什麼好傷心的!老實說,等老大一走,我日夜盼望的,不是老二的人,是老二的靈柩。」 察理至明,料事如見,能夠坦然接受打擊,這些都是陶朱公所以能成為一個大企業家的主要原因。而朱老大雖然從他父親手裡接管了龐大的事業,但目光如豆,可以斷言他不可能有什麼大作為。 當然。莊生所用的方法,至少在原則上,陶朱公已經料定。可是他不能跟他的兒子說破,因為在那個時代,最重「朋友」這一倫,從事一項秘密工作所取得的高度默契,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雖親如父母妻子,亦不可洩漏,這是朋友相交到了某一個階段,所必須嚴守不渝的一條規律——因為如此,所以「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 就實際的利害關係看。也不能說破。莊生極其愛惜羽毛,點塵不染,同時在這方面的警覺很高。而朱老大則是「愚而好自用」的人,如果事先說破,就算他能懂其中的道理,一定在態度、語言上也會流露出來,無論如何瞞不住莊生。這件事只要有第三個人知道,莊生必然峻拒,同時會怪陶朱公輕率,不可共事。這樣,兒子未曾救到,先已失了一個朋友。 陶朱公退休以後,事業交給他的子孫掌理,謹慎經營,守成而已。倒是一個「窮士」,受了他的指點,以創造性的事業而致巨富,成為當時一個傑出的企業家。 這個人的姓氏失傳,單名一個「頓」字。因為他發跡在山西猗氏縣,所以稱他為「猗頓」。他是魯國人,與陶朱公住得相近,務農為生,而運氣不好,也種地,也植桑、育蠶,但卻常在饑寒之中。 猗頓窮困之余,去向陶朱公求救,如何可以致富?陶朱公回答他說:「子欲速富,須畜五牸。」凡是雌性的畜類,都稱為「牸」。所謂「五牸,就是雌的牛、馬、豬、羊、驢。陶朱公是勸猗頓去經營畜牧。 畜牧需要很大的資本,猗頓既是魯國的「窮士」,常在饑寒之中,又如何能籌集資本?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陶朱公不但指點了門徑,很可能還貸放了資金。於是,猗頓到了「西河」這個地區,大畜牛羊於猗氏之南,十年之間,繁殖無數,發了大財,馳名天下。據說,他的財產,可敵王公。 「西河」這個地名,在漢朝以後就不大聽到了,它就是黃河由陝西入山西,在龍門的那一段,當冀州之西,所以稱為「西河」。西河之南,是猗氏、臨晉、安邑這些地方,現在稱為「運城盆地」,岡陵起伏,牧草茂盛,是畜養牛羊的好地方。 司馬遷的「史記」也有猗頓的記載,說他致富的原因,與「漢書」所載不同。司馬遷說:「猗頓以鹽鹽起」,鹽字念作古,這個字有許多解釋。在這裡「鹽鹽」二字連用,指天然成粒狀,不須加工煉製,就可食用的鹽。這種鹽是什麼鹽?是關雲長的家鄉解州的池鹽。 解州與安邑、猗氏密邇,所以解州鹽池,亦有人稱為猗氏鹽池;山西稱為河東,因而又籠統稱為「河東鹽池」。這些地方為蒲州所屬,古稱「蒲阪」,是舜建都之地,他未受堯禪位以前,在這裡經營過商業。「南風」一詩,內容就與池鹽有關。 「南風」中有這麼兩句:「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為何南風可以使人發財?因為河東鹽池,不需人工,當初夏季節,熏風一起,「附岸池面,綴珠凝脂,鹽顆自結。」于此可知,恃河東池鹽為生的,真個是靠天吃飯——天要熱,黃風來時,驕陽如火,把「紫色澄渟,渾而不流」的鹽池中的液體,曬成顆鹽,生計即可無憂。最怕雨水多,一方面不見日光曬不成鹽;另一方面流潦匯注,會把鹽池中液體的含鹽量沖淡。 由於池鹽不是「煮海」——蒸發海水中的水分,留下鹽的結晶,所以鹽池為晉國的一大利藪。齊桓、晉文相繼稱霸,在經濟上都得鹽的助力。不過,池鹽雖天然成顆,「撿現成」畢竟也要有人去撿。而且可想而知的,越是撿現成的,越會發生衝突,凡此種種,都說明了人力、人謀,必不可少。 無疑地,猗頓在經營畜牧的同時,也從事鹽業。畜牧是遠端計畫的投資,而池鹽在當年即可收本計利,兩相配合,有利無害,更以猗頓的「士」的身份和頭腦,他必然會在組織「鹽民」,改進技術,講求效率等等工作上,發生作用,得到鹽戶的支援和官方的信任,形成此業中的領導者,因而成為鹽業鉅子。猗頓起于畜牧,成於鹽鹽,司馬遷和班固,或者因所聞不同,以致筆下有異而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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