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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官真做】

  紹興出幕友,「紹興師爺」,天下馳名。但亦出書辦,在京的部院衙門,稱之為「經承」。他們見了司官稱「老爺」,身份很低,可是權力很大,此輩熟于案例,司官不能不聽他們擺佈,因而得以舞文弄墨,一字出入,關乎官員百姓的富貴禍福,藉以斂財,一件案子撈個上千上萬銀子是不足為奇的事。

  北京外城有許多土著,住宅的門楣,毫不顯眼,在地方上亦無赫赫之名,一經入內,別有洞天、雖非千門萬戶,而院落一個接一個,老樹參天,花木扶疏,愈深入,愈精緻。飲食起居,為一般富貴人家所不及。此輩大都為吏部戶部的書辦,祖籍紹興。書辦可世襲,所以在這些人家中,自前明即在北京定居的,比比皆是。

  部院衙門的書辦,以吏部、戶部、刑部最闊,兵部、工部則要看機會。兵部遇有大征伐,工部遇有大工,如修陵寢,或者宮殿衙署失火,需要重修之類,都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只有禮部的書辦,比較清苦。

  有個禮部鑄印局的書辦,名叫謝應龍,紹興人,忠厚老實,不會搞錢。鑄印局掌管寶璽及京內外文武衙門的印信關防,亦沒有什麼油水可撈。因此,謝應龍老老實實,按照定制,服役五年期滿後,申請考試。考上便可派到地方上去做官,一等正八品、二等正九品、三等從九品、四等未入流。做官講班次,最神氣的是「正途」翰林出身的「清班」。而像謝應龍的這一班稱為「吏員」,在地方上只能做佐雜官,即令勞績卓著,可升知縣,猶須大吏特保奉准。因為知縣雖只七品,卻是正印官,所以這些吏員出身的「風塵俗吏」,自嘲為「磕頭蟲」。

  但是,不論如何,一官榮華,哪怕是剛入流的從九品,一旦身故,孝子賢孫立神主,可以寫上「皇清誥封聖仕佐郎某某府君」的銜頭,而老百姓有事來打交道,亦須磕頭稱「老爺」,所以做這個「磕頭蟲」,亦並不吃虧。

  謝應龍役滿報考,考了一個「三等」,在家候缺時,家鄉來了一個胞侄阿毛。這阿毛一向在家種田,亦不識字。一個鄉下佬,千里迢迢,上京來幹什麼?

  「我來趕功名。」

  進京趕考,亦謂之趕功名。謝應龍大為詫異,「阿毛!」他問:「你姓啥?」

  「咦!大叔,你姓謝,我當然也姓謝。」

  「好!你把謝字寫給我看看!」

  「大叔,」阿毛不好意思地陪笑,「你曉得我不認識字。」

  「字都不識,來趕什麼功名!莫非你得了痰症?」

  「這有個道理在內……」

  據阿毛自己說,有一回他到縣城裡去完糧,在茶館中歇足時,有個人坐在他對面,左看右看,看之不已,最後向他拱拱手說:「老兄,我看你的相,是貴相,不出一年,必有奇遇。將來會有貴人扶助,至少亦是四五品的官。」

  「不要尋開心!我是種田的,一個字不識,怎麼做官?」

  「你問我,我說不出來。不過,我對我的相法,是自信得過的,一定不會錯,做官要進京。」此人問說:「你在京裡有沒有親戚?」

  問到這話,阿毛心中一動。當時雖沒有說什麼,回到家自己拿鏡子照一照,方面大耳,一貌堂堂,也不像是個終身貧賤的人。

  於是,他跟親戚去商量,便有人說:「不錯!你親叔叔不是在部裡?或許可以幫你的忙。不過,我看千家詩要改一改了,『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這兩句要刪掉。」

  阿毛聽不懂是在諷刺他不識字想做官的妄想,興沖沖地籌畫盤纏,好在他孑然一身,凡事可以自己做主,賣掉祖傳的數畝薄田,拜託他在漕船上當水手的朋友,攜帶他進京來投胞叔。

  聞知這番經過,謝應龍啼笑皆非,歎口氣說:「你早幾個月來,我還可以想點辦法,哪怕借幾兩銀子,替你捐個把總,大小也是個官。現在我退役了,雖有幾兩銀子,要當外放的盤纏。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苦,再添上你一個累,怎麼得了?」

  謝應龍的太太很賢慧,勸她丈夫說:「不管怎麼樣,總是自己人。你又沒有兒子,將來要靠阿毛頂你的香煙。而且,我看他的相貌,也不像沒有出息的人。」

  謝應龍心想,一放出去當佐雜官,總也要有幫手。老僕謝升雖很得力,只是望六之年,精力衰頹,不比阿毛年輕力壯,他所欠缺的是,肚子裡「火燭小心」一團茅草。不過,這也是可以補救的。

  「好吧!只要你有做官的命,將來總有機會。目前,你先跟我讀書。」

  當天便從打磨廠河西金溪人開的專賣闈墨的書鋪中,買來四本蒙童所讀的書,名為「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的合稱。由謝升當助教,為阿毛啟蒙。

  「阿毛啊!你要想做官,就要用功。腦子裡不通,是抓不住印把子的。」在謝太太這樣策勵之下,阿毛倒很用功,進境亦不算慢。謝應龍頗為欣慰。

  其時官多缺少,補缺要等。謝應龍等了半年,尚無消息,坐吃山空,不免焦急,便去找他在吏部當書辦的朋友問計。

  「現在苗疆不靖,四川總督來了一道諮文,要部裡揀發佐雜官十員到省,以備差遣。邊疆很苦,大家都不願意去。你老兄如果有意,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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