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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不曉得,只說請老爺抽個空進去,太太有話說。」

  「好!」周少棠站起身來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

  等他一走,鄭俊生欲言又止,躊躇了一會,方始開口,但卻先向烏先生使個眼色,示意他細聽。

  「胡大先生,我有個主意,你算出本錢,讓我去立個班子,一切從寬計算,充其量兩千銀子。不過你要給我五千,另外三千備而不用。」說著,他又拋給烏先生一個眼色,這回是示意他搭腔。

  烏先生是極細心、極能體會世情的人,知道鄭俊生的用意,這三千銀子,胡雪巖隨時可以收回,亦隱隱然有代為寄頓之意——中國的刑律,自有「籍沒」,亦就是俗語所說的抄家這一條以來,便有寄頓資財於至親好友之家的辦法,但往往由於受託是犯法的行為,受託者每有難色;至於自告奮勇、願意受寄者,百不得一。烏先生相信鄭俊生是見義勇為,決無趁火打劫之意,但對胡雪巖來說,這數目太小了,不值一談,所以烏先生佯作不知,默然無語。

  其實,鄭俊生倒確是一番為胡雪巖著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壞的方面去想,設想胡雪巖在革職以後會抄家,一家生活無著,那時候除了這三千兩銀子以外,還有由他的資本而設置的一個班子,所入亦可維生,鄭俊生本人只願以受僱的身分,領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巖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應:「好!我借你五千銀子。只要人家說一聲:聽灘簧一定要鄭俊生的班子。我這五千銀子就很值了。」

  胡雪巖接著又對烏先生說:「你明天到我這裏來一趟,除了俊生這件事以外,我另外還有話同你說。」

  談到這裏,只見周少棠去而復回,入席以後亦不講話,只是舉杯相勸,而他自己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引杯及唇,卻又放下,一雙筷子宕在半空中,彷彿不知從何下箸。這種情形,胡雪巖、烏先生看在眼裏,相視微笑,鄭俊生卻莫名其妙。

  「怎麼搞的?」他問:「神魂顛倒,好像有心事。」

  「是有心事,從來沒有過的。」周少棠看著胡雪巖說:「胡大先生,你叫我怎麼說?」

  原來剛才周太太派丫頭將周少棠請了進去,就是談胡雪巖贈妾之事。周太太實在很賢惠,樂見這一樁好事,雖然烏先生照胡雪巖的意思,關照她先不必告訴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這樁好事,他一定會用「我要先問問內人的意思」的話來回答。那一來徒費周摺,不知直截了當先表明態度。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緣,自然喜不自勝,但就做朋友的道理來說,少不得要惺惺作態一番。這時候就要旁人來敲邊鼓了,烏先生在胡雪巖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鄭俊生說道:「我們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鄭俊生見多識廣,看到周少棠與胡雪巖之間那種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覺,「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個大姐,要變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頭,烏先生答說:「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贈婢是贈妾。我們杭州,前有年大將軍,後有胡大先生。」接著便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大大地將朱姨太太誇讚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樁西湖佳話。」鄭俊生說:「談到年大將軍,他當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為了朋友傳宗接代,一方面是為了姨太太有個好歸宿,光明正大,義氣逼人。這樁好事,要把它維持到底,照我看,要有個做法。」

  「喔,」胡雪巖很注意地問:「請你說,要怎麼做?」

  「我先說當初年大將軍,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個,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來年羹堯的祖先本姓嚴,安徽懷遠人,始祖名叫嚴富,兩榜及第中了進士,寫榜時,誤嚴為年。照定例是可以請求禮部更正的,但那一來便須辦妥一切手續後,方能分發任官,未免耽誤前程,因而將錯就錯,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後,被派到遼東當巡按御史,子孫便落籍在那裏。及至清太祖起兵,遼東的漢人,被俘為奴,稱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隸屬內務府,下五旗的包衣則分隸諸王門下。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長兄年希堯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為雍親王門下,雍親王便是後來的雍正皇帝,年羹堯的妹妹,原是雍親王的側福晉,以後封為貴妃。包衣從龍入關後,一樣也能參加考試,而且因為有親貴奧援,飛黃騰達,往往是指顧間事。

  年遐齡官至湖廣巡撫,年希堯亦是二品大員,年羹堯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於雍親王的推薦,出任四川總督。其實,這是雍親王為了奪嫡布下的一著棋。

  原來為康熙晚年已經選定了皇位繼承人,即是雍親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ㄒㄩㄣˊ郡王胤禎,當他奉命以大將軍出征青海時,特許使用正黃旗纛ㄉㄨˊ,暗示代替天子親征,亦即暗示天命有歸。恂郡王將成為未來的皇帝,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

  恂郡王征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堯。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勢將不起,急召恂郡王來京時,卻為手握重兵的年羹堯所箝制,因此,雍親王得以勾結康熙皇帝的親信、後來為雍正尊稱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奪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極深,在奪位不久,便決定要殺隆科多與年羹堯滅口。因此,起初對年羹堯甘言蜜語,籠絡備至,養成他的驕恣之氣。年羹堯本來就很跋扈,自以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裏,無奈其何,越發起了不臣之心,種種作為都顯出他是吳三桂第二。

  但時勢不同,吳三桂尚且失敗,年羹堯豈有倖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權的手法,雙管齊下,到他乞饒不允,年羹堯始知有滅門之禍,因而以有孕之妾贈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鄭俊生的這番話,在座的人都是聞所未聞,「那麼,」烏先生問:「年羹堯有沒有留下親骨血呢?」

  「有。」鄭俊生答說:「有個怪姓,就是我鄭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堯的後代。」

  「為什麼要取這麼一個怪姓。」

  「這也是有來歷的,年字倒過來,把頭一筆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來不就像生字?」鄭俊生說:「閒話表過,言歸正傳。我是想到,萬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將來兩家亂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烏先生看著胡雪巖說:「這要問大先生自己了。」

  「這也難說得很。」胡雪巖沉吟了一會說:「老鄭的話很不錯,本來是一樁好事,將來弄出誤會來倒不好了,為了保險起見,我倒有個辦法,事情我們就說定了。請少棠先找一處地方,讓她一個人住兩個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圓房。你們看好不好?」

  「對,對!」鄭俊生與烏先生不約而同地表示贊成。

  「那麼,兩位就算媒人。怎麼樣安排,還要請兩位費心。」

  原來請烏先生跟鄭俊生上坐的緣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臉皮,不再說假惺惺的話,逐一敬酒,頭一個敬胡雪巖。

  「胡大先生,我什麼話都用不著說,總而言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倘若我能不絕後,我們周家的祖宗,在陰世都會給胡大先生你磕頭。」

  「失言,失言!」胡雪巖說:「你怎麼好說這樣的話,罰酒。」

  「是,是,罰酒。」周少棠乾了第二杯酒以後,又舉杯敬烏先生。

  「應該先敬他。」烏先生指著鄭俊生說:「不是他看得透,說不定弄出誤會來,蠻好的一樁事情。變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來了。」

  「不錯!」胡雪巖接口,「提到這一層,我都要敬一敬老鄭。」

  「不敢當,不敢當。」三個人都乾了酒,最後輪到烏先生。

  「老周,」他自告奮勇,「你的喜事,我來替你提調。」

  「那就再好都沒有。拜託拜託!」

  這一頓酒,第一個醉的是主人,胡雪巖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後邀烏先生到家裏作長夜之談。烏先生欣然同意。兩人辭謝主人,又與鄭俊生作別,帶著小廝安步回元寶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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