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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這樣選中的一個檔手,不必在意東家的利潤,會全心全力去經營事業,東家沒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優厚,亦不必起什麼私心。慶餘堂能不受阜康的影響,細細考查來龍去脈,自有種善因、得善果的顛撲不破之理在內。

  念頭轉到這裡,不由得對那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余慶堂的檔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於是在把杯閒談之際,楊書辦向老朱問起此人的生平,據說慶餘堂的檔手姓葉;當初是由胡雪岩的一個姓劉的親戚去物色來的,性情、才幹大致證明了楊書辦的推斷,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們的檔手對得起胡大先生,也對得起自己,不比公濟典的那個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麼?」老朱問道:「你這話是哪裡來的?」

  這一問才使楊書辦意識到酒後失言了。他當然不肯再說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會,重回樓上。

  樓上的馬逢時與孫乾娘,還在喝酒閒談,彼此的神態倒都還莊重,但談得很投機,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楊書辦便開玩笑他說:「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個說話?」孫乾娘瞟眼過來問說。

  楊書辦尚未開口,馬逢時卻先笑了,這一笑自有蹊蹺在內,他就不作聲了。

  「明明是馬大老爺,你怎麼說是李老闆?」孫乾娘質問:「為啥要說假話?」

  「對不起!」馬逢時向楊書辦致歉:「她說我不像生意人,又問我哪裡學來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說了實話。」

  「說了實話?」楊書辦問:「是啥實話?除了身分還有啥?」

  「沒有別的。」

  楊書辦比較放心了,轉臉對孫乾娘說:「你要識得輕重,不要說馬大老爺到你這裡來玩過。」

  「這有啥好瞞的?道台大人都到我這裡來吃過酒。」

  「你不要同我爭,你要我常常帶朋友來,你就聽我的話。」楊書辦又說:「今天要走了,馬大老爺明天有公事,改天再來。」

  「哪天?」孫乾娘問:「明天?」

  「明天怕還不行。」馬逢時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來看你。」

  「條戳沒有刻,今天晚上也找不著人了,明天一早去請教刻字店。」楊書辦說:「總要到中午,一切才會預備好,我看准定明天吃中飯去查封。」

  「好!一切拜託,我在舍間聽你的信。」

  於是相偕離座出門,走在路上,楊書辦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馬逢時不斷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

  第二天是「卯期」,楊書辦照例要到「禮房」去坐一坐,以防「縣大老爺」有什麼要跟「學老爺」打交道的事要問,好及時「應卯」。禮房有現成的刻字匠,找了一個來,將一張馬逢時的臨時銜名條交了給他,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已經刻好送來,看看無事,起身回家,預備伴隨馬逢時到公濟典去查封。

  一進門跨進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條火腿,大小四個盒子,門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壇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禮,便喊:「阿毛娘,阿毛娘!」

  阿毛是他兒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楊太太應聲而至,不等他開口便說:「有張片子在這裡,是公濟典的姓唐的。我們跟他沒有來往,送的禮我也不敢動。」

  說著,楊太太遞過來一張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楊書辦問道:「他有什麼話?」

  「說等等再來。」楊太太答說:「看他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不肯說似的。」

  「我曉得了。這份禮不能收的。」

  楊書辦坐了下來,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來意,不問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知道他會陪馬逢時去查封公濟?是不是已經先去看過馬逢時,馬逢時關照來找他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馬逢時見個面,問一問他交談的情形,才好定主意。

  正這樣轉著念頭,聽得有人敲門,便親自起身去應接。他跟唐子韶在應酬場中見過,是點頭之交,開門看時,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訝異之狀。

  「楊先生,」唐子韶滿臉堆笑地說:「想不到是我吧?」

  「想不到,想不到。請裡面坐。」楊書辦在前頭領路,進了堂屋,指著桌子說:「唐朝奉,無功不受祿,你這份禮,我決不收。」

  唐子韶似乎已經預知他會有這種態度,毫不在乎他說:「小事,小事,慢慢談。」

  楊書辦見他如此沉著,不免心生警惕,說聲:「請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談的神情。

  「楊先生,聽說你要陪馬大老爺來查封公濟典?」

  見他開門見山地發問,楊書辦卻不願坦然承認,反問一句:「唐朝奉,你聽哪個說的?」

  「是輾轉得來的消息。」

  輾轉傳聞,便表示他不曾跟馬逢時見過面,而消息來源,只有兩處,一是周少棠,一是慶餘堂的老朱。細想一想,多半以後者為是。

  「請問,你是不是從慶餘堂那邊得來的消息?」

  這也就等於楊書辦承認了這件事,唐子韶點點頭說:「是的。」

  「那麼,老兄就是打聽這一點。」

  「當然還有話要請教楊先生。」唐子韶問:「請問,預備什麼時候來?我好等候大駕。」

  「言重!言重!這要問馬大老爺。」

  由於話不投機,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過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禮,始終不肯收回,楊書辦亦無可奈何,心頭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協助馬逢時去查封公濟時,較難說話的困惑。

  「楊先生,」唐子韶起身預備告辭時,忽然問出一句話來:「我想請問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楊書辦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個字:「熟。」

  「他同馬大老爺呢?」

  問到這句話,顯得此人的交遊很廣、路子很多,也許前一天他與馬逢時、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這件事,已有人告訴了他,然則用一句「不大清楚」來回答,便是故意說假話,受了人家一份禮,連這麼一句話都不肯實說,唐子韶自然會在心裡冷笑。

  以後如何是以後的事,眼前先讓唐子韶這樣的人對他鄙視,未免太划不來了。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說了實話:「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微笑著說:「打擾,打擾。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請楊先生、馬大老爺好好敘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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