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臺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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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開始,細數往事,又興奮、又悲傷,但不管興奮悲傷都是一種安慰。正在談得入神時忽然得報,說蓮珠馬上要來,不由得都愣住了。 蓮珠此來,目的何在,雖不可知,但可斷定的是,一定出於好意,而且一定有極緊要的事談。因此,要考慮的是在什麼地方接見,胡雪岩應該不應該在場。 在這時候,當然不容他們從容商議,螺螄太太本想在那間專為接待貴客,裝飾得金碧輝煌的「藏翠軒」接見,但時已隆冬,即令現搬幾個在火盆過去,屋子也一時暖和不起來,所以稍想一想,當機立斷地對胡雪岩說:「你先從後樓下去,等一下從前樓上來。」 胡雪岩點一點頭,匆匆而去。螺螄太太便下樓親自接了蓮珠上來,一大群丫頭圍繞著,捧鳳凰似地接蓮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張安樂椅上,手爐、腳爐、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螄太太顧不得跟她說話,只是指揮著丫頭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頭都退了出去,她才開口。 「有啥事情,打發人來通知我一聲,我去看你就是。這麼冷的天,萬一凍出病來,叫我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與其請你來,多費一層周折,我也仍舊是耽誤工夫,倒不如我親自來一趟。」蓮珠四面看了一下問:「胡大先生不在這裡?」 「去通知他了,馬上就會來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這裡,我先跟你說了吧!胡大先生在我們那裡,不是來了個電報嗎?是寧波打來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們老爺怕他剛回杭州,心境不好,沒有敢告訴他,特為讓我來一趟,跟你來談。」 螺螄太太心裡一跳,但不能不強自鎮靜,「多謝,多謝!」她還要再說下去時,只聽樓梯上有腳步聲,便停了下來。 「老爺來了!」有個丫頭掀開門簾說。 「羅四姐!」蓮珠問說:「要不要當著他的面談?」 「瞞也瞞不住的。」 「好!」 其時胡雪岩已經衣冠整齊地一路拱手、一路走進來說道:「失迎,失迎!二太太這麼晚還來,當然是為我的事,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麼說了!」 「自己人不必說這些話。」蓮珠說道:「剛剛寧波來的電報,沒有拿給你看的緣故,我跟羅四姐說過了,她說不必瞞你,那就請你先看電報。」 ※※※ 寧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謂變起不測,因為宓本常在那裡,他維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連寧波的「兩通」都會撐不起來? 但因此使他想到,這或許是宓本常的運用,亦未可知,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宓本常本來就已有「拆爛汙」的跡象,如果自己再出頭去管寧彼的事,越發會助長他「天塌下來有長人頂」的想法,因此,他覺得如今首要之著,是藉重寧波官場的勢力,逼一逼宓本常,讓他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來。 於是他說:「不瞞二太太說,這回的事情,總怪我有眼無珠,用錯了人。上海阜康的檔手叫宓本常,他是寧波人,瞞著我私下同他的親戚做南北貨生意,聽說有兩條沙船在海裡,叫法國兵船打沉了,虧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數目雖然不大,而在目前銀根極緊的當口,就顯得有關係了。此刻他人在寧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來的,我不敢說。不過,以他的手面,要維持通泉、通裕是辦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墊二十萬銀子,實在感激不盡,不過二太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說實話,徒然連累好朋友,並不是好辦法,做事要做得乾淨、澈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條縫,補起來容易,就怕這裡彌補了,那面又裂開,所以我現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沒有裂開的地方。二太太,請你先替我謝謝藩台,同時請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說一說。」 聽他長篇大套地在談,蓮珠不斷點頭,表示完全能領會他的意思,等他說完,隨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對的,我一定把你的話,同我們老爺說到,幫你的忙,要從大處去落墨。不過,寧波的事,你還沒有說出一個辦法來!」 「是。」胡雪岩答說:「宓本常在寧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責成他來維持。請藩台就照意思擬覆電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聽呢?」蓮珠問說:「是不是什麼手段都可以用?」 這便是說,是否可以拘禁到訊?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猶有好感,深恐他吃虧便即說道:「打狗看主人面,他雖做錯了事,到底是我們的人。這一點──」她頓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一點,我們都很明白。不過,人家不知道,電報當中也很難說得清楚。」蓮珠想了一下說:「是不是胡大先生請你的師爺擬個稿子,我帶回去,請我們老爺照發?」 胡雪岩答應著,下樓而去。蓮珠目送他走遠了,執著螺螄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臉上是萬般無奈的神情,讓螺螄太太反過來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曉得你替我們難過,不過,你請放心,不要緊的,船到橋門自會直。」 「羅四姐,」蓮珠歎口氣說:「我同我們老爺,真是恨不得能平空發一筆大財!」 「你不要這樣子說。」螺螄太太極其感動,也緊握著她的雙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難過的,也就是連累藩台同你替我們擔心。這份人情債,只怕要欠到來生了。」 聽得這話,蓮珠悚然動容,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方始問道:「羅四姐,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螺螄太太愕然,好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說說看,」她反問一句:「應該怎麼個打算?」 「我不知道。我總覺得到了這個時候,總應該仔細想一想。羅四姐,」蓮珠是極冷靜的語氣,「我們是自己人,旁觀者清,我見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這話大有文章了,螺螄太太急急問說:「是不是藩台有什麼消息?」 「不是他有什麼消息,如果他有了什麼消息,事情只怕就來不及了。」 螺螄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會問說:「藩台是不是有什麼話?」 「話是沒有。不過他著急是看得出來的。」 迂回吞吐,說了好一會,螺螄太太方始明白蓮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覺得有將財物寄頓他處的必要,她可以效勞。 蓮珠一向言辭爽脆深刻,隱微難達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話,便能直透深處。唯獨這件事如此難於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樣善體人情的螺螄太太;不難明白,正因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詞。 因為,要談這件事,便有一個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風潮,會牽連到許多衙門來提公款,倘或無以應付,即可查封財產備抵,而猶不足,不可避免地就會抄家。 蓮珠一面說,一面心裡就有一種顧忌,是設想螺螄太太聽了她的話以後的想法:什麼!已經看得我們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存著好心。 如果再談到寄頓財物,似乎坐實了她沒有存著好心,胡家抄家於她有什麼好處?不就可以吞沒了寄存的財物了嗎?不但抄家,最好充軍、殺頭,才能永絕後患。 在這樣的顧慮之下,微稍聰明些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但像這種寄頓家財,以防籍沒的事,時機最要緊,愈早部署愈好。蓮珠必是想到了這一點,正見得是為好朋友深謀遠慮的打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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