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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我想,這個消息第一個要瞞緊老太太。等一下找內外男女總管來交代,是你說,還是我說?」

  「你說好了。」

  「說是我說,太太也要在場。」

  「我會到。」

  「今天中午請大冰太太。」螺螄太太又說,「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個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門去一趟。」

  「是去看他們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還要當面同德藩台說一說,要在那裏等,中午只怕趕不回來。」螺螄太太提醒她說:「老太太或者會問。」

  「問起來怎麼說?」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選秀女』要進京了嗎,就說德太太為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曉得了。」

  螺螄太太站起身來說:「太太請換衣服吧!我去把他們叫攏來。」

  「叫攏來」的是胡家的七個管家四男三女,要緊的是三個女管家,因為男管家除非特別情形,不入中門,不怕他們會洩漏消息。

  見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門的一座廳上,胡家下人稱之為「公所」,男女總管有事商量都在此處,逢年過節,或者有什麼重要話要交代,螺螄太太也常用到這個地方。但像這天要點了蠟燭來說話,卻還是頭一遭。

  因此,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沒有來由的恐懼,而且十一月的天氣,冷汛初臨,那些男女總管的狐裘,竟擋不住徹骨的曉寒,一個個牙齒都在抖戰。

  兩行宮燈,引導著正副兩太太冉冉而至,進了廳堂,兩人在一張大圓桌後面坐了下來,卸下玄狐袖筒,阿蘭與阿雲將兩具金手爐送到她們手裏,隨即又由小丫頭手裏接過金水煙袋開始裝煙。

  「不要!」螺螄太太向阿雲搖一搖手,又轉臉看一看大太太。

  「你說吧!」

  於是螺螄太太咳嗽一聲,用比平時略為低沉的聲音說:「今天初二,大後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

  「多辛苦」是應該的,「一切照常」的話由何而來?一想到此,素來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媽,頓覺喉頭發癢,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厭地望著她,以致老何媽越發緊張,咳得越兇。但螺螄太太卻是涵養功深,毫無慍色,「阿雲,」她說:「你倒杯熱茶給老何媽。」

  不用她吩咐,早有別的小丫頭倒了茶來,並輕聲問道:「要不要攙你老人家到別處去息一息?」

  「馬上就會好的。」螺螄太太聽見了,這樣阻止,又問咳已止住的老何媽:「你的膏滋藥吃了沒有?」

  「還沒有。」老何媽陪笑說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藥,我還沒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懶。」螺螄太太喊一聲:「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媽去配四服膏滋藥,出我的賬好了。」

  阿高是專管「外場」形同採辦的一個主管,當下答一聲:「是。」

  等老何媽道過謝,螺螄太太又說:「你們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紀了,應該進進補,有空就在胡慶餘堂去看看蔡先生,請他開個方子,該配幾服,都算公賬。」

  這種「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紀最大,在胡家最久的福生領頭稱謝,但卻不免困惑,這樣冷的黎明時分把大家「叫攏來」,只是為了說這幾句話?

  當然不是!不過看螺螄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倒是減輕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螄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頭的疑惑,「為啥說一切照常,莫非本來不應該照常的?話也可以這樣子說,因為昨天上海打來一個電報,市面不好,阜康要停兩天——」

  說到這裏,她特為停下來,留意大家的反應——反應不一,有的無動於中,不知道是沒有聽懂,還是根本不了解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卻是臉色如死,顯然認為敗落已經開始了,有的比較沉著,臉色肅穆地等待著下文,只有一個人,就是跑「外場」管採辦的阿高,形神閃爍,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定,螺螄太太記在心裏了。

  「昨天晚上謝先生來告訴我,問我討辦法,我同太太商量過了,毛病出在青黃不接的當口,正好老爺在路上。老爺一回來就不要緊了。你們大家都是跟老爺多年的人,總曉得老爺有老爺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爺一生不曉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一回也難不倒他的。」

  「就是當口趕得不好!」螺螄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隻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對岸,我們要把這隻船撐過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來掌舵,這隻船一定可以穩下來,照樣往前走。現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撐到對岸這一點把握還有,不過大家要幫太太的忙。」

  「請兩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話。

  「有句老古話,叫做『同舟共濟』,一條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條,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這一層大家要明白。」

  「是。」有幾個人同聲答應。

  「遇到風浪,最怕自己人先亂,一個要往東、一個要往西,一個要回頭、一個要照樣向前,意見一多會亂,一亂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穩下來。」螺螄太太略停一停問說:「哪個如果覺得船撐不到對岸,想游水回來,上岸逃生的儘管說。」

  當然不會有人;沉默了一會,福生說道:「請螺螄太太說下去。」

  「既然大家願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幾句話,大家聽好,第一,不准在各樓各廳,尤其是老太太那裏去談這件事。」

  「是!」

  「第二,俗語說的『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們自己先不要到處去亂說,如果有人來打聽這件事,要看對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句:『不曉得。』倘或情分深,也是關心我們胡家的,不妨誠誠懇懇安慰他們幾句,市面上一時風潮,不要緊的。」

  看大家紛紛點頭或者頗能領悟的表情,螺螄太太比較放心了,接著宣布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舊是用一句俗語開頭:「俗語說『樹大招風』,大家平時難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門,一定會有人高興,或者乘此機會出點什麼花樣。『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聽見有人在說閒話,不必理他們,倘或發現有人出花樣,悄悄兒來告訴我,只要查實了確有其事,來通風報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賞。」說到這裏,螺螄太太回頭叫一聲:「阿雲!」

  「在這裏。」阿雲從她身後轉到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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