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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曉得。」黃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這種機器,一部好當一百部紡車用,你曉得不曉得?」

  「曉得。」

  「既然一部機器,好當一百部紡車用,那麼,算他每家有五部紡車,二五得十,加十倍變一百,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紡車沒用處了,這一點你曉得不曉得?」

  「曉得。」

  「二十家的紡車沒有用處,就是二十家人家沒飯吃。這一點,你當然也曉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黃八麻子請你說。」

  「這有啥好說的?」黃八麻子手指著周少棠說:「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門,有啥關係?你把腦筋放清楚來,不要亂扯。」

  「你說我亂扯就亂扯,扯到後來,你才曉得來龍去脈,原來在此!那時候已經晚了,一桌酒席輸掉了。」

  「哼哼!」黃八麻子冷說,「倒要看看是我輸酒席,還是你朝大家磕頭。」

  「好!言歸正傳。」周少棠問:「雖然是機器,也要有繭子才做得出絲,是不是?」

  「這還用你說!」

  「那麼,沒有繭子,他的機器就沒有用了,這也是用不著說的。現在,我再要問你一件事,他們的機器是哪裡來的?」

  「當然是外洋來的。」

  「是哪個從外洋運來的?」

  「我不曉得,只有請教你『萬寶全書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這一點,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裡面,我告訴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國人。」周少棠這時變了方式,面朝大眾演說:「英國人的機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機器要吃掉我們中國人二十家做給人家的飯。大家倒想,有啥辦法對付?只有一個辦法,根本叫他的機器餓肚皮。怎麼餓法,不賣繭子給他。」

  這時台底下有些騷動了,「嗡、嗡」的聲音出現在好幾處地方,顯然是被周少棠點醒了,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這樣的情況不能繼續下去,否則凝聚起來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話就說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個熟人,指名發問。

  「喂,小阿毛,你是做機坊的,你娘是『湖絲阿奶』,你倒說說看!」

  在家絡絲,論件計酬,貼補家用的婦女,杭州人稱之為「湖絲阿奶」,小阿毛父子都是織造衙門的織工,一家人的生計都與絲有關,對於新式繅絲廠的情況相當清楚,當即答說:「我娘先沒有『生活』做,現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沒有『生活』做?」

  「上海洋機廠一開工,就沒有了。」

  「現在為啥又有了呢?」

  「因為洋機廠停工。」

  「洋機廠為啥停工?」

  「我不曉得。」

  「你曉不曉得?」周少棠轉臉問黃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說了出來,「是因為不賣繭子給它。」然後又問:「養蠶人家不賣繭子,吃什麼?繭子一定要賣,不賣給洋鬼子,總要有人來買?你說,這是哪一個?」

  黃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說,一說就要輸,所以硬著頭皮答道:「哪個曉得?」

  「你不曉得我告訴你!喏!」周少棠半轉回身子,指著「阜康錢莊」閃閃生光的金字招牌說:「就是這裡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要捧『財神』的卵泡了!」黃八麻子展開反擊,「胡大先生囤的是絲,繭子沒有多少,事情沒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嘩打打,這裡又沒有人買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氣。你倒想想看,那時節,只要你晚上出去賭銅錢到天亮不回來,你娘就要來買我的梨膏糖吃了。」

  這是周少棠無中生有,編出來的一套話,氣得黃八麻子頓足戟指地罵:「姓周的,你真不要臉,亂說八道,哪個不曉得我姓黃的從來不賭銅錢的!」

  這時人叢中已有笑聲了,周少棠卻故意開玩笑說:「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賭銅錢,那就一定去逛『私門頭』。這一來,你老婆都要來買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黃八麻子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憊懶的神情,相形之下,越發惹笑。

  「你不要生氣!」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氣。老弟兄尋尋開心,犯不著認真;等一息,我請你吃『皇飯兒』。現在,」他正一正臉色:「我們話說回頭。」

  接下來,周少棠又訴諸群眾了,他將胡雪岩囤絲,說成是為了維護養蠶做絲人家的利益,與洋商鬥法。他說,洋商本來打算設新式繅絲廠,低價收買繭子,產絲直接運銷西洋,「中國人只有辛辛苦苦養蠶,等『蠶寶寶上山』結成繭子,以後,所有的好處,都歸洋鬼子獨吞了!」他轉臉問黃八麻子:「你們說,洋鬼子的心腸狠不狠?你有啥話好幫他們說?」

  這句話惹火了他的對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噴人,我哪裡幫洋鬼子說過好話?只有你,捧『財神』的卵泡!」黃八麻子指著他說:「你有本事,說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賴掉不付的道理來,我佩服你。」

  「黃八麻子,你又亂開黃腔了!你睜開眼睛看看紅告示,我們杭州府的父母官說點啥,藩台大人又說點啥?胡大先生手裡有五萬包絲,一包四百兩,一共兩千萬,你聽清楚,兩千萬兩銀了,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要四十萬個,為啥要賴客戶的存款。「

  「不賴,那麼照付啊!」黃八麻子從懷中取出一迭銀票在空中揚一揚說:「你們看,阜康的銀票,馬上要『擦屁股,嫌罪過』了。」

  他這一著,變成無理取鬧,有些潑婦的行徑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將手一伸:「你的銀票借我看看!你放心,當了這麼多人,我不會騙你、搶你的。」

  這一下,黃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風了,想了一下硬著頭皮將銀票交了過去,「一共五張,兩千六百多兩銀子,看你付不付,」他心裡在想,周少棠繃在情面上,一定會如數照付,雖然嘴上吃了虧,但得了實惠,還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話,接過銀票來計算了一下,朝後面喊道:「兌一千四百四十兩銀子出來!聽到沒有?」

  謝雲青精神抖擻地高聲答應:「聽到。」

  「對不起!現在兌不兌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兩位大人在阜康坐鎮,出告示一千兩以下照付,一千兩以上等阜康老闆回來,自會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話,我們只有照聽不誤。」他撿出一張銀票遞了回去,「這張一千二百兩的,請你暫時收回,等胡大先生回來再兌,其餘四張,一共一千四百四十兩,喏,來了!」

  阜康的夥計抬上來一個籮筐,將銀子堆了起來,二十八個大元寶,堆成三列,另外四個十兩頭的元絲。都是剛出爐的「足紋」,白光閃閃,耀眼生花。

  「先生,」謝雲青在方桌後面,探身出來,很客氣他說:「請你點點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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