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臺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老蔔」是叫戶房書辦,他們身分相同,走得極近,平時玩笑開慣的,當下老蔔答說:「我的一支筆不及你的一張嘴,現在要看你的了。」

  「你不要看我的笑話!倒替我想想看,這樁事情,要從哪裡下手?」

  「要一上來就有噱頭,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會靜下來聽你吹。」老蔔說道:「我教你個法子,你不是會唱『徽調兒』?搬一張八仙桌出去,你在上面一站,像『徐策跑城』一樣,撈起皮袍子下擺,唱它一段『垛板』,包你一個滿堂彩。這一來,什麼都好說了。」

  明明是開玩笑,周少棠卻不當它笑話,雙眼望著空中,眼珠亂轉亂眨了一陣,開口說道:「我有辦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鋒文章。來,老謝,你叫人搭張八仙桌出去。」

  「怎麼?」老蔔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張桌子跑圓場跑不轉,要不要多搭一張桌子?」

  「你懂個屁!」周少堂轉臉對謝雲青說:「這開門去貼告示,就有學問,沒有預備,門一開,人一擠,馬上天下大亂。現在這樣,你叫他們從旁門搭一張桌子出去,貼緊排門,再把桌子後面的一扇排門卸下來。這一來前面有桌子擋住,人就進不來了。」

  「你呢?」老蔔接口,「你從桌子後面爬出去?」

  「什麼爬出去?我是從桌子後面跳上去。」

  「好!好!」謝雲青原就在為一開門,人潮洶湧,秩序難以維持發愁,所以一聽這話,大為高興,立即派人照辦。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聲稍微安靜了些,及至裡面排門一卸,先出去兩名差役,接著遞出紅告示去。大家爭先恐後往前擠,大呼小叫,鼓噪之聲變本加厲了。

  「不要擠,不要擠!」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舉雙手,大聲說道:「杭州府吳大人的告示,我來念。」

  接著他指揮那兩名差役,將紅告示高高舉了起來,他就用唱「徽調」念韻白似地,「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來。

  念完又大聲喝道:「大家不要亂動!」

  他這驀地裡一喝,由於量大聲宏,氣勢驚人,別有一股懾人的力量,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懷的,手在中途停了下來。

  「為啥叫大家不要亂動?扒兒手就在你旁邊!你來不及想摸銀票來兌現,哪曉得銀票擺在哪裡,已經告訴扒兒手了。銅錢是你的總歸是你的,阜康的銀票,就是現銀,今天不兌,明天兌,明天不兌後天兌,分文不少,哪天都一樣。不過人家阜康認票不認人,你的銀票叫扒兒手摸了去,朝我哭都沒有用。」

  夾槍帶棒一頓排擯,反而將人聲壓了下去,但人叢中卻有人放開嗓子說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調兒』,還是賣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叢中頗有笑聲。原來周少棠早年賣過梨膏糖,這一行照例以唱小調來招攬顧客,觸景生情,即興編詞,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但要一條極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點捷才,周少棠隨機應變的本事,便是在賣梨膏糖那兩年練出來的。

  儘管有人訕笑,他卻神態自若,游目四顧,趁此機會動動腦筋。等笑聲停住,他大聲說道:「黃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瘡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不唱徽調兒,二不賣梨膏糖,是來為大家打抱不平的。」

  最後這句話,又引起竊竊私議,但很快地複歸於平靜,那黃八麻子又開口了。「周少棠,你為哪個打抱不平?」

  「我為大家打!」周少棠應聲而答。

  「打哪個?」

  「打洋鬼子!」他說:「洋鬼子看我們中國好欺侮,娘賣×的法國人,在安南打不過劉永福,弄兩隻燈籠殼的鐵甲火輪船,在吳淞口外晃啊晃。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鏟頭』,自己嚇自己,弄得市面大亂,連帶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說來說去,是法國人害人!不過,法國人總算還是真小人,另外殺人不見血,還有比法國更加毒的洋鬼子。」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下來,看看反應,只聽一片「哪一國,哪一國」發問的聲音。

  「要問哪一國,喏,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樣都不毒,最毒英國人。」

  對這兩句話,大家報以沉默。此一反應不大好,因為廣濟醫院的梅藤更,頗獲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國人。

  「你們只看見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裡的疙瘩抓了出來,「梅藤更是醫生,醫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個是赫德,我們中國的海關,歸他一把抓,好比我們的咽喉給他卡住了!」說著他伸手張開虎口,比在自己脖子上作個扼喉的姿勢,「他手松一松,中國人就多吃兩口飯,緊一緊就要餓肚皮!這個娘賣×的赫德,他只要中國人吃『黑飯』,不要中國人吃白飯。」

  說到這裡,恰好有個涕泗橫流的後生,極力往外擠,引起小小的騷動,給了周少棠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著那後生說:「年紀輕輕不學好,吃烏煙!癮頭一來,就是這副鬼相。不過,」他提高了聲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殺人不見血的英國人!沒有英國人,今天阜康沒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亂開黃腔,旱康顯原形,跟英國人啥相千?撒不出屙怪茅坑,真正氣數。」

  責問的是黃八麻子,詞鋒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說我開黃腔,我又不姓黃。」

  話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陣爆笑,還有拍手頓足,樂不可支的。這又給周少棠一個機會,等笑聲略停,大聲向黃八麻子挑戰。

  「黃八麻子,你說撒不出屙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辯一辯?」

  「別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條,我姓黃的石骨鐵硬的杭鐵頭,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鏡。」

  「是杭鐵頭,莫非我是蘇空頭?放馬過來!」

  大家一看有好戲看了,自動讓出一條路來,容黃八麻子擠到前面,便有人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將他抬了起來。周少棠很有風度,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偏到一邊,騰出地方來讓他對立。

  經此鼓舞的黃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辯不過你輸一桌酒席。」他問:「你輸了呢?」

  「我輸了,一桌酒席以外,當場給大家磕頭賠不是。」

  「好!你問我答,我問你答,答不出來算輸。你先問。」

  周少棠本就想先發問,如下圍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聽黃八麻子的話,正中下懷,當即拱拱手說:「承讓,承讓!」

  「不必客氣,放馬過來。」黃八麻子,人高馬大,又站在東面,偏西的陽光,照得他麻子粒粒發亮,只見他叉手仰臉,頗有睥睨一世的氣概。

  「請問,現在有一種新式繅絲的機器,你曉得不曉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