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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本來「印結」之結,當作承認事情已經結束來解釋,辭句上不大好聽,沒有人去理會,只是袁世凱心裡有病,將張謇所開的印結式樣,拿回去一看,上面寫的大意是,領到某月份公費二百兩,當面點清,成色分兩,均未短缺;嗣後倘有短缺,決不致提出任何補償的要求。倒像防他會耍賴似的,心裡已經不大舒服;再翻一翻一部他當作作官秘訣來用的「六部成語」,其中「吏部」有一條常用的成語,叫做「甘結」,批註是:「凡官府斷案既定,或將財物令事主領回者,均命本人作一『情甘遵命』之據,上畫花押,謂之甘結」。頓時大為光火;原來所謂印結是這麼一種做低服小的表示,不過畫花押改為鈐印而已,他覺得支應所欺人太甚了。

  再一想到,這回的保案中,張謇不過是以縣丞保用為七品的知縣;自己是同知,所謂「五品黃堂」,憑什麼要向支應所具印結?

  當時大發了一頓牢騷,但不具印結,領不到銀子,只好忍氣吞聲照辦。可是張謇雖然聽說他背後大罵「何物支應所」,覺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臉嘴,令人齒冷;但還是很幫他的忙。

  「慰亭,」他問,「你這銀子是要在京裡用?」

  「是的。」

  「那麼你要寄給誰呢?」

  「我的一個總角之交。」袁世凱答說:「姓徐,大概已經是新科舉人了。」

  張謇懂他的意思,他這姓徐的朋友應北闈鄉試,如今已經放榜,可能榜上有名,不過遠在異國,未得京師消息,所以用了「大概」二字。

  「好!」張謇說道:「我當然不能發你現銀,用銀票呢,又怕寄遞中途失落了,也很麻煩。我有一個辦法,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

  「喔,請張先生說。」

  又是「張先生」!聽慣了他口口聲聲叫「老師」,現在第二回聽見這個稱呼,實在有些刺耳。不過張謇還是很耐心地說:「本軍的餉銀,都是由天津『北洋公所』發的;我現在給你一張領據,你寄給你的朋友,由他直接到北洋公所去領,豈不方便。」

  「好,好!費心張先生了。」

  「你貴友的大名是哪兩個字?」張謇又說:「領據上指明由某人去領,比較保險。」

  袁世凱覺得這話也不錯,點點頭說:「叫徐世昌。五世其昌的世昌。」

  「哪裡人?」

  「這也要寫在領據上?」

  「不是這意思。我要寫明他的身分,赴北闈當然不是監生,就是生員,生員就要寫明哪一縣的生員,所以我問他是哪裡人。」

  「他是生員。」袁世凱說:「他原來浙江寧波人,乾隆年間遷居天津,他高祖是河南南陽知縣,歿在任上,葬在河南汲縣,他家以後就一直寄居在那裡,所以他又算浙江人,也算直隸人,或者河南人。」

  「這樣說,他還是天津的生員,如果是汲縣進的學,就得在河南鄉試。」

  張謇開了領據,指明由「原天津生員徐世昌」具領。等這張領據寄到徐世昌手裡,他已經是新科舉人了。

  ※※※

  徐世昌是與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場的。三場考畢,在等候放榜的那一個月之中,功名心熱,得失這念梗在胸中,有些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常常往來的一個好朋友,便勸他去求一支簽。

  他這個朋友叫柯紹忞,字鳳笙,山東膠州人。告訴徐世昌說:「琉璃廠的呂祖祠,那裡的簽,最靈驗不過,有求必應;有應必中。你何妨去求一求看。」

  徐世昌欣然樂從,到了琉璃廠呂祖祠,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廟還盛,信心便又添了幾分。當下虜誠禱祝,抽了一支簽出來,上面寫的一首詩是:「八九玄功已有基,頻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樓透,便是丹成鶴到時。」

  「這好像工夫還不到。」徐世昌說:「今科恐怕無望。」

  「不然。」柯紹忞說:「照我看,這是指春闈而言,第二句『頻添火候莫差池』,是說你秋闈得意以後,要加緊用功,多寫寫『大卷子』,明年會試中式,殿試得鼎甲,那豈非『十二重樓透』出?」

  徐世昌聽這一解,大為高興。再看詩後的「斷曰」:「光前裕後,昌大其門庭」,益發滿心歡悅了。

  到得登榜那天,由半夜等到天亮,由天亮等到日中,捷報來了,不過徐世昌卻格外難堪,原來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舉人。

  當下開發了喜封,在會館中亂過一陣,等靜下來不由得淒然下淚。

  「大哥,我看你的闈墨比我強。」徐世光安慰他說:「一定是五經魁,報來還早呢!」

  原來鄉試放榜,彌封卷子拆一名,寫一名,從前一天半夜,一直要寫到第二天晚上。向例寫榜從第六名開始,前五名稱為,「五經魁」,留到最後揭曉,那時已是第二天晚上,到拆五經魁的卷子時,闈中僕役雜工,人手一支紅蠟燭,光耀如白晝,稱為「鬧榜」。其時黃昏未到,所以徐世光說是「報來還早呢」。

  「報!」外面又熱鬧了,徐世昌側耳靜聽,報的是:「貴府徐大少爺郎世昌,高中壬午科順天鄉試第一百四十五名舉人。」

  這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泥金報條上所寫的,還怕會眼花看錯,報子「連三元」來討賞,賞了二十兩還不肯,說是:「大少爺、二少爺,雙喜臨門,起碼得賞個一百兩銀子。」這總不是假的吧!

  爭多論少,終於以四十兩銀子打發了「連三元」。不過這是「頭報」,接下來還有「二報」、「三報」,少不得還要破費幾兩銀子。這一夜會館中很熱鬧,徐氏兄弟棠棣聯輝,他們所住的那個院子,更是賀客接踵不斷,直到午夜過後,才得清靜下來,雖然人已經非常困倦了,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奮,一點睡意都沒有。

  「二弟,好靈啊!」徐世昌突然跳起來,大聲嚷著,倒把徐世光嚇一大跳。

  「大哥,什麼東西好靈?」

  「二弟,你不能用『東西』這種字眼,我是說呂祖的簽好靈。你看。」徐世昌指著簽詞:「『光前裕後』,不明明道破,你的名次在前嗎?」

  「呃!」徐世光也覺得有點道理,「真的,呂祖已經明示,我要沾大哥的光。」

  「不過,二弟,你也別太得意。你將來的成就不及我。」

  他以兄長的身分,用這樣的口吻說話,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

  「怎麼,」徐世昌說:「你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我將來的成就不及大哥,也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剛剛是在談呂祖的簽,大哥一定在簽上有所領悟,而沒有說出一個究竟來,我就不便置喙了。」

  「當然!當然是簽上透露的玄機,你看:『昌大其門庭』,不就是我徐世昌才能榮宗耀祖嗎?」

  徐世光無話可答,只有連聲應說是。

  「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們徐家的門庭。」

  「二弟,」徐世昌神情肅穆地說:「明天到呂祖祠去磕個頭,一則謝謝他老人家的指點;再則今後的行止,也要請他老人家指點。」

  徐世光聽兄長的話,第二天又一起到呂祖祠祝告求籤。

  這回是各求一支,叩問行止,徐世光求得的簽,意思是不如回家讀書,明年春天會試再來;徐世昌的那一支是:「出門何所圖,勝如家裡坐,雖無上天梯,一步高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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