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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沒頭沒腦一句話,說得古應春愣在那裏,好一會才省悟,「你是說羅四姐?」他問。

  「對。」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臉上別有一種興奮的神情,「他們的喜事在上海辦,照兩頭大的辦法,一樣可以坐花轎、著紅裙。」她問:「你看呢?」

  「小爺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無人不知,人家問起來怎麼說?」

  「兼祧!」七姑奶奶脫口回答:「哪個去查他們的家譜?」

  「這話倒也是。不知道小爺叔肯不肯?」〔註:兼祧ㄊㄧㄠ,宗法上稱一子繼承兩房。清˙俞樾˙俞樓雜纂˙卷十一˙喪服私論:道光間議定服制,大宗子兼祧小宗,則為所生父母斬衰三年,而為兼祧父母齊衰不杖期。老殘遊記二編˙第六回:不怕等二老歸天後再還宗,或是兼祧兩姓俱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說:「我想他也不會不肯的。」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同意了她的辦法,只問:「回到杭州呢?」

  「照回門的辦法,先到祖宗堂磕頭,再見老太太磕頭。」

  「這不是啥回門辦法,是『廟見』,這就抬舉羅四姐的身分了。」古應春深深點頭:「可以!」

  「你說可以就定規了。下半天,你問問烏先生,看他怎麼說。」

  「能這樣,烏先生還有什麼話說?至於你說,『定規』,這話是錯了,要小爺叔答應了才能定規。」

  「你這麼說,那就快寫信去問。」

  古應春覺得不必如此匆促。不過,這一點他覺得也不必跟愛妻去爭;反正是不是寫了信,她也不會知道,所以答應著說:「我會寫。」

  烏先生上午去看了羅四姐;下午由古應春陪著他,坐了馬車去觀光,一圈兜下來,烏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來吃晚飯,為的是談羅四姐的親事。

  「我跟她談過了,她說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曉得。不過,既然我是媒人,她說有些話,要我跟七姑奶奶來商量。」

  「是的。烏先生你說。」

  「第一件,將來兩家是不是當親戚來往,現在暫且可以不管。不過,她的女兒,要胡太太認做乾女兒;將來要到胡家來的,下人要叫她『乾小姐』。」

  「胡太太的兒女,還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補充著,極有把握地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較麻煩,她說七姑奶奶答應好她的,要我請問七姑奶奶,不曉得是啥辦法?」

  「辦法是想到一個,不過,還不敢作主。這個辦法,一定要胡大先生點了頭才能算數。」

  「是的,做媒本來要雙方自己願意,像七姑奶奶這樣爽快有擔當,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難得。」烏先生可說:「不過,先談談也不要緊。」

  這件事很有關緊,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說錯了一句話,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讓她丈夫去談,自己在一旁察言觀色,適時加以糾正或者補充,比較妥當。

  於是古應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講他們夫婦這天清早商量好的辦法。講得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認為無須作何修正。倒是烏先生的態度,讓她奇怪;只見他一面聽、一面鎖緊眉頭——她不知道這是烏先生用心思索一件事時慣有的樣子,只當他對這樣的辦法還不滿意,心裏不免大起反感。於是古應春講完了,她冷冷地問:「烏先生覺得這個辦法,還有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當。」

  這就連古應春都詫異了,「烏先生,請你說個道理看。」他問:「何以不妥當。」

  「胡大先生現在是天下聞名的人,佩服他、贊成他的人很多;妒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萬一京裏的御史老爺參上一本,不得了。」

  「參上一本?!參胡大先生?」

  「這我就不懂。」七姑奶奶接著也說,「犯了啥錯?御史要參他。」

  「七姑奶奶,請你耐心,聽我說——」

  原來烏先生的先世是杭州府錢塘縣的刑房書辦,已歷四代,現在由烏先生的長兄承襲:「大清律」便是他的家學,對「戶婚律」當然亦很熟悉,所以能為古應春夫婦作一番很詳細的解釋。

  他說,以「兼祧」為娶「兩頭大」的借口,是習俗如此,而律無明文;不過既然習俗相沿,官府亦承認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規矩,如俗語所說的「兩房合一子」,方准兼祧,這在胡雪巖的情形,顯然不合。

  「你們兩位請想,既稱『胡大先生』就是『胡二先生』;好比合肥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鴻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繼給他無子的叔伯,何用他來兼祧?」

  「這話說得有道理,『胡大先生』這個稱呼,就擺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應春對他妻子說:「兼祧這兩個字,無論如何用不上。」

  「用不上就不能娶兩房正室。一定要這麼辦,且不說大清律上怎麼樣,論官常先就有虧了,這叫做『寵妾滅妻』,御史老爺一本參上去,事實俱在,逃都逃不了的。」

  一聽這話,七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真是虧得烏先生指點,」她說,「差點做錯了事情,害我們小爺叔栽個觔斗。」

  「觔斗倒也栽不大,不過面子難看。」烏先生又說:「講老實話,胡大先生還在其次,我先要替羅四姐想一想;倘或因為她想坐花轎、穿紅裙,弄出來這場麻煩,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興,說風涼話的人就會說:『一進門就出事,一定是個掃帚星。』七姑奶奶你倒想,羅四姐以後還好做人?」

  「烏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見識真正高人一等,」七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來不知道羅四姐是啥身分,這一來『妾』的名聲就『賣朝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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