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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從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來了,外國人辦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馬路修到哪裡,地價漲到哪裡,可惜我沒有閒錢來買地皮。前兩個月還有人來兜我,說山東路──」

  「慢點!」胡雪岩問道:「山東路在啥地方?」

  「就是廟街。」

  原來英租街新造的馬路,最初方便他們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領事館集中之處,名為Consulate Road;江海關所在地名為Customs Road。上海在戰國時,原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當時為了松江水患,要導流入海,春申君開了一條浦江,用他的姓,稱為黃浦江,或稱黃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種種上海的別稱,都由此而來。後人為了崇功報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稱春申君廟,但年深月久,遣址無處可尋。

  相傳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閣橋,供春「三茅真君」的延觀,原來就是春申君廟,英國人便將開在那裡的一條馬路,稱為Temple Street,譯成中文便是:「廟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亂,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統一起來,將界內的馬路,分為兩類,橫的一類從東到西,用中國主要的城市命名,縱的自南至北,以中國的省名命名,因此領事館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個大城市是南京,便將外灘公園向西延伸的馬路,改名南京路。

  廟街是南北向,改名山東路。那是前兩年的事,胡雪岩未嘗留意於此,所以羅四姐提起這個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廟街他是知道的,「呃,」他問:「有人兜你買廟街的地皮?」

  「廟街現在是往南在造馬路,那裡的地皮,一定會漲價,所以我提了九千兩銀子出來,買了二十多畝地皮,已經成交了。」

  胡雪岩大為詫異,求田問舍,往往經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騙不成?

  羅四姐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裡,「你不相信?她問。

  「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太快了。」胡雪岩問:「你買的地皮,有沒有啥憑證?」

  「怎麼沒有,我有『道契』,還有『權柄單』。」

  胡雪岩更為驚異,「你連『小過戶』都弄好了?」他說:「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東西給你看。」

  於是羅四姐去取了三張「道契」來。原來鴉片戰爭失敗,道光二十二年訂立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洋人紛紛東來,但定居卻成了疑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的土地是不能賣給洋人的,這就不能不想個變通辦法了。

  於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國領事跟上海道訂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規定了一種「永租」的辦法。洋人土地業主接頭,年納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給業主約相當於年租十倍的金額,稱為「押手」,實際上就是地價。

  租約成立後須通知鄰近的地主,由地保帶領,會同上海道及領事館所派人員,會同丈量,確定四至界限,在契紙上附圖寫明白,由領事轉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誤,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蓋印信,交承租人收執,這就是所謂「道契」。

  這種「道契」,產權清楚,責任確實,倘有糾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國舊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糾葛,涉訟經年,真是「有錢不置懊惱產」,悔不當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洋人出面代領道契;這原是假買假賣的花樣,所以在談妥條件,付給酬勞以後,洋人要簽發一張代管產業,業主隨時可以自由處置憑證,名為「權柄單」。而這種做法,稱之為「掛號」,上海專有這種「掛號洋商」。地皮買賣雙方訂約成交之前,到「掛號洋商」那裡,付費改簽一張「權柄單」,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樣移轉給買方,一樣有效。這就叫「小過戶」。

  羅四姐這三張道契,當然附有三張「權柄單」,是用英文所寫;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識英文,一看洋人所簽的「抬頭」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羅四姐有「我替你買的地皮」的話。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將道契與權柄單拿到手中,「我叫人再辦一次『小過戶』,過得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過戶,過來過去,白白讓洋人賺手續費。不過,你把三張權柄單去拿給七姐夫看看,倒是對的。他懂洋文,洋場又熟悉,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辦交涉。」

  「我曉得了。」胡雪岩問道:「羅四姐,我真有點想不通,你哪裡學來的本事,會買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續都辦好了。說真的,叫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去辦,也未見得有你這麼快。」

  「沒有的話。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們雙方談好了,到他那裡去掛個號,簽個字就有多少銀子進帳,他為啥要推三阻四?不過搞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兩天;為啥呢?為的是顯得他的腳步錢賺得辛苦。像我──」

  羅四姐拿她自己的經驗為證。談妥了山東路的那塊地皮,找個專門替人辦「小過戶」的人要去掛號,講妥十兩銀子的「腳步錢」,卻說須五天才能辦得好。羅四姐聽人講過其中的花樣,當即表示只請他去當翻譯,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腳步錢照付;果然,一去就辦妥當了。

  「我還說句笑話給你聽,那個洋人還要請我吃大菜。他說他那裡從來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的女人家上門過。他佩服我膽子大,要請請我。」

  「那麼,你吃了他的大菜沒有呢?」胡雪岩笑著問說。

  「沒有。」羅四姐說:「我說我有膽子來請他辦事;沒有膽子吃他的飯,同去的人翻譯給他聽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說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緊接著又說:「羅四姐,我現在才懂了,你是嫌開繡莊的生意太少,顯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這樣子說。」羅四姐反問一句:「胡大先生,你錢莊裡的頭寸很多,為啥不買一批地皮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買地。」

  胡雪岩說他對錢的看法,與人不同,錢要像泉水一樣,流動才好;買了地等漲價,就好比池塘裡的水一樣,要靠老天幫忙,下幾場雨,水才會漲;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乾涸了。這種靠天吃飯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說法過時了。」羅四姐居然開口批評胡雪岩,「在別處地方,買田買地,漲價漲得慢,脫手也不容易,錢就變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現在外國人日日夜夜造馬路,一造好,馬路兩邊的田就好造房子,地價馬上就漲了。而且買地皮的人,脫手也容易,行情俏,脫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動產而是動產了。這跟你囤絲囤繭子有啥兩樣?」

  一聽這話,胡雪岩楞住了,想不到她有這樣高明的見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說:「吃飯吧!」

  羅四姐盛了淺淺一碗飯來,胡雪岩拿湯泡了,唏裡呼嚕一下子吃完;喚跟班上來,到弄口叫了一輛「野雞馬車」到轉運局辦公會客。晚上應酬完了。半夜來看古應春夫婦。

  「說件奇事給你們聽,羅四姐會做地皮生意,會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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