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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接著盛宣懷又講了許多使用電報的方法與訣竅,譬如像「洪狀元」──洪鈞發明的韻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兩個字來表明月日,如「寅東」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東為「一東」;當然也可以再加上時辰,「寅東寅」為正月初一寅時,第二個寅字與第一個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會弄錯。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醇王完全為電報著迷了,「杏翁,」他說:「你能不能把電報怎麼發、怎麼收,演練給我看看?」

  「王爺怎麼說『能不能』?王爺吩咐,宣懷自然遵辦,不過先得預備預備。」

  「要預備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樣,盛宣懷計算了一下,允以五日為期。辭出王府,立即遣派專人到天津,調了兩名電報學堂的教習,帶同得力學生及工匠,運用收發報機、發電機之類,在醇王府中,臨時架線,佈置妥當,恰好是第五天自設的限期。

  醇王府的範圍很廣,花園題名「適園」,正廳名為「頤壽堂」,是恭王所題;內懸同治皇帝御筆「宣德七德」的匾額。這是極嚴肅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設電杆;所以在頤壽堂後拉線,一端通往堂東的風月雙清樓,一端通往撫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風月雙清樓寫了一通很長的電碼交發;盛宣懷親自在撫松草堂照料,收到電碼,交由兩名學生分譯。

  這兩個學生程度很不壞,電碼更是熟得不須翻書,便能識字,一個念、一個寫;盛宣懷站在他們身後細看,只見寫的是:「京華盛冠蓋,車馬紛長衢,十日黃塵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見林壑疏,朱邸開名園,別在城西隅,東風二三月,雜花千萬株,俯簷弄嘉禽,出沼窺文魚,追陪竟日夕暫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國春日遊適園詩也。即錄送風月雙清樓。九思堂主人。」

  「少荃相國」指李鴻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別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這句詩竟不成話說了。盛宣懷便指著字面問:「這是不是錯了?」

  「不錯。」

  「可是意思不通。」

  筆錄的那學生想了一下,將「女足女足」四字塗去,另寫了「娖娖」二字,盛宣懷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電報新書」中,並無「娖」字;所以醇王用測字法,寫成「女足」。

  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個小小變通辦法。醇王對於自己初次使用電報,遇到難題,而能應變,且為人所接受,證明他的變通辦法是行得通的這一點,非常得意。同時電報在他的感覺中,不僅是可靠的,也是可親的了。

  這使他記起許多往事,有些得自傳聞,有些則是親身的經歷。清宮中對秘密通訊的方法,一向重視,尤其是在得失榮辱,甚至生死存亡,決於俄頃的緊要關頭,能夠運用獨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記憶中,早年聽說過康熙末年奪嫡的許多故事,有的使用「礬書」;有的用羅馬字代替滿州話的「字頭」來拼音,「九阿哥」胤禟的門客中,有一個是「東正教」的教士,因而發明了用俄文拼音來表達滿州話,傳遞反抗雍正的資訊,雖為雍正截獲了,卻不知說些什麼?因而胤禟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終是個謎。

  醇王親身所經歷的是「辛酉政變」。那時肅順等人將兩宮太后與諸王隔離開來,尤其是對恭王,監視更嚴;以致于不得已用太監安德海使一條苦肉計,偽裝他犯了嚴重的過失,痛責一頓板子,打發回京,實際上是攜帶兩宮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當時有電報,能用密碼通信,調遣神機營到熱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裡帶人到旅舍,將肅順從他的姨太太身邊拉起來那種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這樣,由於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進言,說盛宣懷目前總辦電報局的差使,極其要緊,且亦無人替代,不宜對他有所處分。而況就算他有過失,能將電報辦好了。亦足以將功折罪。同時李蓮英亦一再說盛宣懷如何有良心,一定會感恩圖報;如何能幹,可資以為耳目,終於使得慈禧太后決定將劉坤一的奏摺「留中不發」,只是由總理衙門給了北洋一道諮文,飭令盛宣懷不得干預招商局局務。

  獲知了這些內幕,胡雪岩在內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數年以來,他雖看出盛宣懷機詐百出,不是個好惹的人,但總覺得此人還不成氣候,無需過慮,而此刻他覺得遇到了一個勁敵了。

  「將來上海、天津的電報一通,盛杏蓀在管這件事,消息比我們靈通,已經佔先一著。」胡雪岩對汪惟賢說:「這還在其次;更要防他在電報上動手腳,弄些偽消息、偽行情過來,一相信了它,豈不大上其當。這一點,你要格外當心。」

  「我知道。」汪惟賢答說:「電報學堂我也有熟人,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也弄它幾套密碼出來,行情我們自己報。」

  「不錯。將來絲的行情,一定要自己報。」

  【第三章 元寶街】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在上海已略感厭倦於酒綠燈紅,脂香粉膩的寶森,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應春陪著來的。船到望仙橋埠頭上早有一乘綠呢、一乘藍呢的大橋在等候,另外一匹頂馬、兩匹跟馬,四名兵丁,都穿著布政司的號衣,四散排開,擋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寶森登岸。

  船家將船泊穩,搭好跳板,船家與岸上胡家的聽差合作,伸出一條粗竹杆,捏穩兩端 ,高及腰際,寶森以竹杆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頭,立即便有一個穿得極體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來──寶森在上海也見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齋,捐了個候補知縣,作胡雪岩的清客,專職是接待賓客。

  「森二爺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幾天了。森二爺路上還舒服?」

  「舒服得很。」寶森舒了口氣游目四顧,看過往輻輳的行人,不由得讚歎:「都說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虛傳。」

  「森二爺只看到今天的熱鬧,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滿目淒涼,慘不忍睹的情形。」

  「長毛」兩番破杭州,被災獨重,善後復興之功,推胡雪岩為首。做清客捧賓客以外,亦須不忌捧東主,但以不著痕跡為貴。聽得這話,寶森連連點頭,「雪岩之有今日,實在是積德之報。」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徑以雪岩相稱。

  陶敦甫覷空跟古應春招呼過了,請寶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綠呢大轎;古應春坐藍呢轎,由頂馬引導前行,陶敦甫乘一頂小轎自間道先趕往「元寶街」等候。

  「元寶街」滿鋪青石板,足容四馬並行;街中突起,兩頭低下,形似元寶心,因而得名。不過,胡雪岩當初鋪這條街時,卻並未想到這個能配合他的「財神」之號的俗氣的街名,只是為了便於排水;當然,四周的陰溝經過細心修建,暢通無阻,每遇夏日暴雨,他處積雨水三尺,元寶街卻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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