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台 | 上頁 下頁


  朱鐵口尋尋覓覓,找出來四樣古玩,長圓方扁不一,長的彷彿是黃玉所製的簫;圓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製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開國元勳魏國公徐輝祖蒙御賜得以免死的鐵券;扁的是康熙年所製的「葫蘆器」,是一隻印泥盒。

  「古老爺,你倒估估看,哪一樣最值錢?」

  「應該是這一枝玉簫。」

  「玉簫?你老倒仔細看看是不是玉?」

  古應春拿起那枝簫,用手指彈了兩下,其聲鏗然,「不是玉是什麼?」他問。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題詞:「外不澤,中不乾,受氣獨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跡,玉器何能著墨?這就奇怪了。

  「是紙簫,出在福建。」朱鐵口說:「這是明朝的東西,製法現在已經失傳。」

  古應春大為驚異,隨手擺在一旁,表示中意要買;然後問道:「老朱,你說哪樣東西最難得?」

  物以稀為貴,最難得的自然值錢;朱鐵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輕扣,淵淵作金石之聲;很滿意地說道:「不假,五百年前的東西。」

  見此光景,古應春好奇心起,接過那具陶罐細看,罐子四周雕鏤人物;罐底正中刻著「大明宣德年製」;另有一行小字:「蘇州陸墓鄒大秀敬造」。但製作雖相當精巧,畢竟只是個蟋蟀罐,經歷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錢的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觀感,只好這樣問說:「老朱,你說它好處在哪裏?」

  「好處在舊、在有土性,火氣盡脫,才不傷蟲。古老爺,你總鬥過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喚做「蛐蛐」,南方亦有些稱呼,古應春雖不好此道,但鬥蟋蟀博彩,輸贏進出極大,他是知道的。

  「一場蛐蛐鬥下來,銀子上千上萬算;好蛐蛐說得難聽些,真當它祖宗看待,上百兩銀子一隻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應春暗暗咋舌,「一隻瓦罐,值一百兩銀子?」他問。

  「是的,不過古老爺要,當然特別克己。」朱鐵口說:「四樣東西,一共算二百兩銀子好了。」

  這不應該算貴,古應春一語不發;從身上掏出來一個洋式的皮夾,取出來一疊銀票,湊好數目二百兩,收起皮夾。

  朱鐵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銀票都是阜康福所出;當下靈機一動,驚喜地說道:「原來古老爺的貴東家,就是『胡財神』。」

  胡雪巖被稱為「胡財神」,已有好幾年了。

  古應春不便否認,只低聲說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裏!一張揚開來,這筆交易就做不成了。」

  「我知道,我知道。這種事怎麼好張揚?」

  古應春點點頭,關照老朱將四樣古玩送阜康;自己坐著車匆匆進城,趕到冰盞胡同賢良寺去作翻譯。

  ***

  賢良寺本來是雍正朝怡賢親王的故居,屋宇精潔、花木扶疏,而且離東華門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覲述職,都愛住在這裏。左宗棠下榻之處,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院落;另外開門出入,門口站著七八名壯漢,服飾隨便,舉止粗率,形似廝養卒,但古應春卻絲毫不敢怠慢。

  原來左宗棠平洪楊、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揮過無數戰役,底下將校,百戰餘生,從軍功上保到總兵、提督的不知凡幾?但武人誠樸,頗有不願赴任,而寧願跟著左宗棠當差官,出入相從,不說破不知道他們都有紅頂子、黃馬褂,甚至雙眼花翎。

  一次,有個何總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見陝西藩司談公事。這個藩司是滿洲的世家子。架子極大,平時視部屬如僕從,呼來喝來,視作當然,因而都敬鬼神而遠之,此人本來對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遠,對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總兵的頭;不過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見時以平禮相待。只是心裏有個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該守著你的規矩,要謙虛客氣才是。

  不道何總兵全不理會,「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翹起二郎腿,高談闊論旁若無人。藩司心裏已很討厭了,及至「端茶」送客,何總兵昂然直出中門,將藩司拋在身後,竟似以長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餘,第二天謁見左宗棠時,談及此事,憤憤不平之意,還現於詞色。

  左宗棠笑一笑,將何總兵傳了來訓斥,他說:「你們自以為都出生入死,立過戰功,在我面前隨意坐臥談笑,固無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員,體制何等尊貴,你怎麼可以放肆,當是在我面前一樣,何以這樣不自量。你現在趕快給藩台磕頭陪罪;不然藩台發了脾氣,我亦沒有這張臉替你再求情。」

  何總兵答應一聲,跪倒在地,磕頭請罪。過一會,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門就看到十幾個紅頂花翎黃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裏站班,其中有一個就是何總兵。

  這一下,頭上藍頂子,腦後只有一條辮子的藩司,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還算見機,定定神傴僂著身子,——請安招呼,步行到轅門外,方始上轎,但已汗透重棉了。

  古應春從聽說這個笑話以後,就不敢小看這些「老粗」們;當時陪笑問道:「大人回來了?」

  其中有個差官認識古應春,上前接話,「我們大人剛回來。」他說:「胡大先生陪著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來問過你兩次,趕快請進去吧!」

  到得花廳,見了胡雪巖,還來不及敘話,只見角門已開,閃出來兩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來了,當即招呼兩名洋人站起來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舊薄棉袍;頭上是蘭州織呢廠所出,一頂鼻煙色的氈帽。胡雪巖跟古應春自然磕頭請安;洋人則是一鞠躬,然後又跟左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獨坐,問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麼新聞」之類的話,胡雪巖一一照答,一陣寒暄過後,談入正題。

  正題是借洋債。胡雪巖自同治五年至光緒四年,為左宗棠借過四次外債,以充「西餉」。西陲用兵,須由各省補助軍餉,稱為「協餉」。但協餉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說今年餉銀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餉再打。因而胡雪巖想出一個借洋債的辦法,最大的「銀主」是英商匯豐銀行,還款的方式是由江海關開出期票,而由協餉省分,主要的是江蘇、浙江、廣東、福建四省的督撫,蓋上大印,表示承諾在到期以前,將協餉解交江海關,償還洋商,年限總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巖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談妥細節,然後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後,以上諭飭協餉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關;同時由總理衙門照會英國公使,轉知貸款的匯豐銀行照付。

  這套手續很繁瑣,其中還有兩道關口,一道是總稅務司赫德——根據中英條約,關稅是用來賠償鴉片戰爭失敗軍費的保證,因此英國人要求在中國新開各口岸,設立稱為「洋關」的海關;職稱是稅務司,都歸總稅務司赫德官轄。赫德不下命令,江海關稅務司不肯出票,錢就借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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