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臺 | 上頁 下頁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說破了,貴東家沒有交代清楚。」朱鐵口說:「貴東家要買古董字畫送寶中堂,當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為了啥,預備送值多少錢的東西?古老爺,你老實告訴我;我來替你盤算一下,包你一錢不落虛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應春聽出話中大有曲折,看朱鐵口意思誠懇,便老實答道:「確如你所說,敝東家沒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奧妙告訴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東家作主。」

  「這有何不可。」朱鐵口說:「我們這裡跟各王府,幾位中堂府上都有往來的。說穿了──」

  說穿了是賣官鬻爵,過付之處,公然受賄,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間來遮蔽形跡。

  「假使說,你古老爺想放個考官,或者少爺鄉試要下場了,怕『場中莫論文』,想買個『關節』就得要到打磨廠去請教江西金溪人開的,賣『闈墨』的書坊,他們會跟你講價錢。倘或要謀缺謀差呢,就得來找我們,我們會替你去問了來告訴你,要送什麼東西,自然是在我們這裡買──」

  「慢慢!」古應春打斷他的話問:「你是說一定要在你這裡買?」

  「是的。」

  「價錢由你開?」

  「當然。」

  「能不能還價?」

  「能還價,怎麼不能?」朱鐵口說,「古老爺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賺你的昧心錢,所以要請你告訴我,貴東家打算謀個什麼差缺,我好告訴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應春細想了一下,還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說道:「請你舉個比方我聽聽。」

  「比方,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問了來告訴你,送寶中堂一部『玉枕蘭亭』就可以了。這部帖要十二萬銀子,你買了這部帖送進去;寶中堂知道已經到手了,就會如你所願。其實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萬銀子,我們外加兩成帽子,內扣兩成回傭,一筆交易賺四萬。如果主顧精明,磨來磨去討價還價,頂多磨掉外加的那兩成帽子;至於放交情,像你老這樣的,我就老實告訴你,十萬銀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來如此。」古應春又問:「如果不知道你們這裡這條門路,另外托人去活動呢?」

  「他們也會告訴你,送一部『玉枕蘭亭』,而且告訴你要到哪裡去買。」朱鐵口又說:「這個法子是乾隆年間和珅發明的;他說送什麼東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們去問價錢的時候,順便就把東西帶回來了。」

  「多謝,多謝!我學到了一個秘訣。不過,還有一點想請教,譬如說,我倒不想討價還價,直接想送某人多少,這又怎麼辦呢?」

  「這我們也有規矩的。先問你送什麼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東西,送寶中堂有送寶中堂的東西。譬如你說送恭王,我會告訴你,喏,這方嶽少保硯,兩千;那部『閣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詩五千,你如果想送一萬銀子,湊起來正好。」

  「有沒有帽子在裡頭?」

  「貨真價實,不加帽子。」

  朱鐵口解釋這種情形跟賣差賣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萬銀子,收到十萬,則該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虧的是「買主」。倘或有人想送八萬,而實際上照底價只是七萬銀子的東西,豈不是侵吞了「賣主」應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覓別家過付,這樣好的買賣做不成,真正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話都說明了,我也不能有一點騙你。敝東家不是謀差謀缺,另有緣故;想送多少我雖還不知道,不過猜想不是三、五萬銀子的事。等我回去問清楚了,我們再進一步商量。」古應春又加重了語氣說:「老朱,你請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請你經手;即使敝東家想另找別家,我也不會答應的。」

  看他說得如此誠懇,又看他的儀錶服飾,朱鐵口知道遇見闊客了,這件事成功,掌櫃起碼要分他幾千銀子,大可自立門戶了。

  轉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爺栽培,感激不盡。」朱鐵口站起身來請了個安說:「古老爺想來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歡玩點什麼,看看我能不能效勞?」

  古應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時想不起要些什麼,便信口問道:「有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

  「有,怎麼沒有?古老爺請到外面來看。」

  朱鐵口尋尋覓覓,找出來四樣古玩,長圓方扁不一,長的彷佛是黃玉所制的簫;圓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開國元勳魏國公徐輝祖蒙御賜得以免死的鐵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蘆器」,是一隻印泥盒。

  「古老爺,你倒估估看,哪一樣最值錢?」

  「應該是這一枝玉簫。」

  「玉蕭?你老倒仔細看看是不是玉?」

  古應春拿起那枝簫,用手指彈了兩下,其聲鏗然,「不是玉是什麼?」他問。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題詞:「外不澤,中不幹,受氣獨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蹟,玉器何能著墨?這就奇怪了。

  「是紙簫,出在福建。」朱鐵口說:「這是明朝的東西,制法現在已經失傳。」

  古應春大為驚異,隨手擺在一旁,表示中意要買;然後問道:「老朱,你說哪樣東西最難得?」

  物以稀為貴,最難得的自然值錢;朱鐵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輕扣,淵淵作金石之聲;很滿意地說道:「不假,五百年前的東西。」

  見此光景,古應春好奇心起,接過那具陶罐細看,罐子四周雕鏤人物;罐底正中刻著「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蘇州陸墓鄒大秀敬造」。但製作雖相當精巧,畢竟只是個蟋蟀罐,經歷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錢的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觀感,只好這樣問說:「老朱,你說它好處在哪裡?」

  「好處在舊、在有土性,火氣盡脫,才不傷蟲。古老爺,你總鬥過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喚做「蛐蛐」,南方亦有些稱呼,古應春雖不好此道,但鬥蟋蟀博彩,輸贏進出極大,他是知道的。

  「一場蛐蛐鬥下來,銀子上千上萬算;好蛐蛐說得難聽些,真當它祖宗看待,上百兩銀子一隻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應春暗暗咋舌,「一隻瓦罐,值一百兩銀子?」他問。

  「是的,不過古老爺要,當然特別克己。」朱鐵口說:「四樣東西,一共算二百兩銀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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