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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這樣守到十月底,左宗棠還未進入福建境內,而先行出發的浙軍,三路合圍之勢,將次形成。李世賢原來是在萬松關以西設下埋伏,專候林文察入網;見他按兵不動,而浙軍又已入閩,不能不急著打開一條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發動突襲。

  突襲是分水陸兩路進行。襲擊水營的長毛,皆以煙煤擦臉,有意扮成猙獰可怖的鬼相;同時亦用作為「自己人」的識別。曾玉明的水師,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轟擊以處,其餘各營,都垮了下來。

  在西面萬松關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壞的散兵游勇;聽說後路被襲,未戰先亂。副將惠壽,遊擊許忠標,壓不住陣,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不肯逃,結果中槍陣亡。潰散下來的亂兵,勉強集結在九龍江東岸,算是保障泉州門戶。

  三月以後,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進入福建境界;預定就以此為行轅。行轅所收到的第一件戰報,便是林文察兵敗殉職。

  這不是馬到成功的徵兆,左宗棠大為不悅。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軍的銳氣,也傷了他的威名;雖非死有餘辜,卻是決不可原諒的。因而出奏時,便不肯專敘此事,只用一個「督師行抵浦城,現籌剿辦情形」的案由,在摺子中斥責林文察不聽調度,致有此失;幸虧高連升一軍已由福州趕到閩南,泉廈可保無虞。至於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請;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會優厚。

  不過局勢很快地穩住了。左宗棠最擔心的,就是李世賢向東南橫竄入海,所以只要高連升一軍,能自福州南下,及時攔堵,先擋得一陣;等蘇軍郭松林、楊鼎勳領兵航海而來,肅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為此,左宗棠定下東守北攻西壓的策略,最先收復閩南偏北的龍岩;接著會同粵軍方耀所部,收復閩粵交界的永定。

  這兩場勝仗打下來,士氣大振,指揮更加靈活;左宗棠開始「驅賊入粵」,首先是由毗連江西的汀洲、連城一帶、將汪海洋部下的長毛,往南攆向與廣東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帶。其時援閩蘇軍已陸續到達,與浙軍高連升、黃少春所部,劃分防區,而以進取漳州為目標,蘇軍守漳州之南浙軍守漳州之北。這一來,李世賢出海之路是徹底被遮斷了。

  到了四月中旬,浙蘇各軍由南北同時出擊,會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復,可是李世賢卻開西門而走,與汪海洋會合在一起,成為「困獸」了。

  當時的形勢是東南方面泉、廈、漳沿海一帶,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餘人防守;東北的漏洞,亦已及時防補,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幾乎毫無佈置。

  西面就是廣東的大埔、饒平一帶,雖有粵軍方耀防守,可是決非李世賢、汪海洋的對手,是誰都看得出來的。然則,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來。

  這個明眼人是遠在京城裡的軍機章京領班許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發下來的一個奏摺,大為詫異;這個奏摺是李鴻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閩蘇軍,會合浙軍分路進逼,於四月二十一日克復漳州府城」;奏報進攻情形中,有一句話說:「侍逆李世賢潛開西門而遁。」這與同時收到的左宗棠的戰報,情況不符。

  左宗棠的奏摺,案由是「進逼漳西大捷,現籌辦理情形」。並未提到漳州克復,更未提到李世賢由漳州西門而遁;只說「李逆世賢經官軍迭次擊敗,勢日窮蹙;圖由漳北小路繞犯安溪,以抄官軍後路。其計未成,又圖勾結同安土匪,內訌滋事;經離松林凰帶所部兩營馳赴同安,會同道員曾憲德將西塘、上宅、滸井各鄉匪巢洗蕩。」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點是福建省城。福州離漳州不過兩三日路程;廿一克復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應該到廿五還不知道。如果已經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報捷?

  這是莫大的一個疑竇,但稍作參詳,不難明白,左宗棠只為李世賢「漏網」,不肯報捷;先說他想「繞犯安溪」,又想「勾結同安土匪」,最後說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將李世賢「漏網」的責任,輕輕推到郭松林頭上。

  至於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緣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來從林文察陣亡以後,福建陸路提督一缺便補了福山鎮總兵的郭松林,雖為署任,總是升官;而如沒有左宗棠的奏請蘇軍援閩,這個武將中最高職銜的提督,未見得輪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閩而來;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則不論感恩圖報,還是循名責實,都該照建制歸隸他的部下。無如郭松林雖經福建巡撫徐宗幹一再催促,始終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卻自居於客將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頗難容忍的;只是當郭楊兩軍航海南來之前,李鴻章特為聲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勸駕」。左宗棠曾經同意,此時不便出爾反爾!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時先作一個伏筆,一方面隱約其詞地表示,追擊李世賢是郭松林的責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將來的情況,果真同安土匪一時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請將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經地義,名正言順,朝廷不能不准,李鴻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了然于左宗棠暗中的勾心鬥角,再來看李鴻章的「援閩獲勝,會克漳州府」一折,才會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賞以外,還有預先為蘇軍留下卸責餘地的作用。因為折中鋪敘戰況,對於郭楊兩軍的防區及部署,說得特別詳細,一則謂:「東山在漳州城南十裡,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營扼之;又十裡為鎮門,系東山、海澄、石碼適中之地,楊鼎勳以五營扼之。海澄縣為兩軍後路,有山徑可通漳浦,複派三營分佈縣城內外,防賊抄襲。」

  再則謂:「總兵劉連捷、阜司王開榜在西北;提督高連升、黃少春等軍在東路。自蘇軍扼紮東山,南路已斷。」

  三則謂:「敗逆向南靖一路紛逃,各營追剿數裡,當會同高、黃等軍,折回東南,將東關外放子橋、東嶽廟及附近南門新橋各賊壘一律蕩平。」處處可以看出,郭揚兩軍無論防守還是攻剿,都以擔當漳州南面為主,東面其次;然則李世賢開西門而遁,責任誰屬?不問可知。

  這樣反復分析下來,許庚身認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權術。從軍興以來,各省帶兵大員,以驅賊出境為慣技;而左宗棠則似乎有意以鄰為壑,包藏著甚麼禍心。此非早作糾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與文祥等人,指陳利害,奏明兩宮太后,擬發「廷寄」,首先指出李鴻章已有奏報,漳州克復,「侍逆潛開西門而遁」;接下來便說,「漳州別經克復,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將與汪逆合謀,計圖複逞。現在東南兩路局勢既尚穩固;東北一路亦有劉明燈等聯絡扼守,而西面之漳浦、雲霄、詔安、平和等城,均為賊踞,該逆必思由此路竄走,已無疑義。粵省饒平、大埔一帶,雖有方耀等軍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佈,左宗棠等仍當分撥勁旅,繞赴西路,會同粵軍,迎頭攔截,杜其竄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攆走郭嵩燾的時機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為蔣益澧下過一次伏筆;並用李鴻章作為陪襯,來提高蔣益澧的地位。這一伏筆,下在九月初,瑞麟與郭嵩燾交惡之時,而於「懇請收回節制三省各軍成命」的奏摺中,附帶一提:「恐兩廣兵事,尚無已時,若得治軍之才如李鴻章、蔣益澧其人,禍亂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將李鴻章調為粵督,而以蔣益澧升任粵撫;這是隱約其詞的試探,朝廷即令沒有明確的反應,但蔣益澧可當方面之任的印象,卻已在西宮太后與軍機大臣的腦中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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