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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九〇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鉅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裏,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

  「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

  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裏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大,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侷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甚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要甚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

  「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覆:「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

  「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裏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

  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舖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

  「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裏?」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

  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回——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問,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甚麼?」

  「可惜,我夾袋裏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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