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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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姜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參拿出來。」 這是因為胡雪岩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只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氣。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說著,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岩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岩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岩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 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裡;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岩。 一聞見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連連咽著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盡;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這辦不到,」胡雪岩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甚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 「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甚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 「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著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 「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岩咬一咬牙說,「甚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為胡雪岩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 「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故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地,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鹹、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 「喝也喝過了,提它幹甚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徒弟續弦,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打開油紙包,裡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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