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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大家都笑了。「這當然是一廂情願。不過,」尤五正色說道,「我們漕幫方面,生路越來越狹,小爺叔,你答應過的,總要替我們想個辦法。」

  「當然,當然。我一定當我自己的事來辦。」胡雪岩又問古應春:「你看呢,我以後該怎麼做法?」

  「我剛才就說過了。」

  胡雪岩點點頭,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勸告。

  那些話,尤五和七姑奶奶並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問著,胡雪岩將古應春勸他專心的話,說了給她聽,並且盛讚古應春看得深,識得透。

  「謝謝一家門!」七姑奶奶撇著嘴說,「小爺叔,他是狗頭軍師,你不要聽他的話。」

  古應春不服氣,但也不敢跟她爭辯,只說:「小爺叔,『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啥叫『婦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應快得很,「場面總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說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為管的事太多太雜?」

  一句話駁得古應春啞口無言,搖搖頭輕輕說了句:「歪理十八條。」

  胡雪岩看他那無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尷尬神態,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個「寶貝妹子」為然的尤五,卻幫著她說話:「阿七說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難的是用不著一個好宰相。小爺叔,我想,老古的話也不錯,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聰明人,不妨拿他們兩個人的話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點頭。

  於是他一面吃喝閒談,一面在心中盤算,等酒醉飯飽,他的盤算也大致停當了。

  「五哥,老古!」他說,「我們先把帳分了──」

  「不必分!」尤五搶著說,他的意思跟古應春一樣,主張就原來的資本和盈餘,聽候胡雪岩全權運用,能夠「利上滾利」。

  「我懂你們的意思。」胡雪岩說,「我要重起爐灶,做幾樣事業,大家分開來管,我只抓個總。就好比做皇帝一樣,要宰相大臣分開來辦事,用不著我親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表示同意。

  「第一樣是錢莊,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內行,恐怕還是要親自下手。第二樣是絲,在湖州,我交給陳世龍,在上海,我交給老古。」

  「好的!」古應春說,「我當仁不讓,無須客氣。將來茶葉、桐油也好做洋莊,慢慢兒再說。」

  「將來銷洋莊都歸你一手擔當。茶葉、桐油我也想過,只要你認為可以做,我無不贊成。不過眼前新絲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請你趕緊籌畫,專心一致,百事不管。不過──」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說下去。

  這大有皮裡陽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問:「小爺叔,不過甚麼?」

  「不過,」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們的終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這樣子,別樣閒事不能再管,你的這樁大事,非效勞到底不可。當著五哥在這裡,我做大媒的說一句,你們挑日子、辦喜事,乾坤兩宅,自己商量,不必我來傳話。古家老族長那裡的歸我疏通,一定不會辦不通,你們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點點頭說,「這件事,我就這幾天要好好談一談。現在且不去說它,小爺叔你再講你的打算。」

  「我還打算辦兩樣事業,一樣是典當,一樣是藥店。藥店請劉三爺來做,典當,我想跟龐二談一談,請朱福年幫我的忙。」

  對他的這番打算,尤五和古應春默然不置可否,這意思就是不以為然,在古應春覺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業,而劉不才的本性,也不宜於苦幹創業,朱福年則相交未幾,雖說「南蠻不復反矣」,但他究竟有幾許本事,尚未明瞭,何以輕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這樣的想法,此外他還有疑慮,率直問道:「小爺叔,一樣錢莊,一樣絲,都是大本錢,你那裡還有餘力開當鋪、開藥店?」

  「五哥說到要害上來了。」胡雪岩很起勁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憑他的信譽、本領,因人成事。阜康設分號,是龐二有過承諾,願意支持的,做絲生意,仍舊是大家集股。開典當的本錢,他看中了蘇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開藥店則預備在江浙官場上動腦筋。

  「我再說,為啥要開典當、開藥店?這兩樣事業,一時都無利可圖,完全是為了公益,我開典當是為方便窮人。胡雪岩三個字,曉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曉得,我以後要讓老百姓都曉得,提起胡雪岩,說一聲:這個人不錯!事業就會越做越大。為此,我要開藥店,這是揚名的最好辦法。再說,亂世多病痛,大亂之後,必有瘟疫,將來藥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業。」

  聽得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欽佩不止,「你聽聽,」她帶點教訓意味地對古應春說:「小爺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亂以後了。你要學學小爺叔。」

  「本來就跟小爺叔在學。」古應春轉臉問道,「小爺叔,你說開藥店的本錢,出在公家,是怎麼個辦法?」

  「這要靠關係了。軍營裡自然要用藥,我要跟劉三爺商量,弄兩張好方子,真材實料修合起來,譬如刀傷藥、諸葛行軍散、辟瘟丹之類,要一服見效,與眾不同。這樣子就好稟請各路糧台,先定我們多少,領下價款來做本錢。」

  「真是!」七姑奶奶聽得眉飛色舞,「我看世界上,沒有小爺叔沒有辦法的事!」

  「七姊,」胡雪岩有些惶恐,「這話捧得我太過分了。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頭六臂,也辦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濟,說起來我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朋友才會拿你的事當自己的事。沒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還是沒有辦法。」

  「小爺叔這話一針見血,」尤五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們那一夥弟兄,都當小爺叔好朋友,現在等著你老發號施令呢!」

  「你別忙!我答應替你們籌出一條生路來,一定要做到,說句老實話,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們去開路,大致的辦法,我已經有了──」

  這是胡雪岩另一項與民生國計有關的大事業,他準備利用漕幫的人力、水路上的勢力跟現成的船隻,承攬公私貨運,同時以松江漕幫的通裕米行為基礎,大規模販賣糧食。

  「亂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樣樣去考究。兵荒馬亂,田地荒了,出產少了,當然是一個原因,再有一個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運不出,賣不掉,多麼可惜!這還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積存了好多糧食,但打起仗來,燒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長毛來了,有稻無人割,白白作踐。能夠想辦法不糟蹋,你們想,于公於私多麼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兩個原因,我懂,後面說的這一層道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倒要請教小爺叔,怎麼樣才能不糟蹋?」

  「這就要看局勢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們多調船過去,拿存糧搶運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搶著割下來。」胡雪岩又說:「這當然要官府幫忙,或者派兵保護,或者關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說好了,五哥,你們將來人和、地利都具備,是獨門生意。」

  尤五和古應春都不作聲,兩個人將胡雪岩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這確是一項別人所搶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來不容易。

  「官場的情形,小爺叔你曉得的,未見得肯幫我們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樣說法?其中還有個道理:打仗兩件事,一是兵,二是糧,叫做足食足兵。糧食就這麼多,雙方又是在一塊地方,我們多出一分糧食,長毛就少一分糧食,一進一出,關係不輕。所以,我去一說這層道理,上頭一定會贊成。」

  「對!」尤五問道:「小爺叔你預備跟那個去說?王大老爺?」

  「是的。我先跟他去說。事不宜遲,明天我就走!我還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長毛,譬如加緊緝私,斷絕他們的日用百物的供應之類。」胡雪岩站起身來,很起勁地揮著手:「做小生意遷就局勢,做大生意先幫公家拿局勢扭過來。大局好轉,我們的生意就自然有辦法。你們等著,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爐灶,另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本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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