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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喜歡的!」愛珍很高興地說,「謝謝姑少爺!」

  「少爺」這個稱呼在陳世龍已覺得很新鮮,何況是「姑少爺」?他自己把這三個字,默默念了兩遍,忽然發覺,他和張家的身份,都在無形中提高了!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張家的身份,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這一點他卻有些不大明白。

  這些念頭如電閃一般在心頭劃過,一時也不暇去細思,因為人已到了廚房,先喊一聲,「娘!」然後去到他丈母娘身邊去看她做菜。

  「廚房裡髒!」阿珠的娘一面煎魚,一面大聲說道:「你外頭坐。」

  「不要緊!」陳世龍不肯走。

  這時是一條尺把長的鯽魚,剛剛下鍋,油鍋正「嘩嘩」地響,阿珠的娘全神貫注著,沒有功夫跟他說話,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湯,蓋上鍋蓋以後,才用圍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問:「東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請出店一份份連夜去送,也挑他掙幾個腳力錢。娘。」陳世龍又說,「我給你剪了兩件衣服。天氣快冷了,我又替你買了個白銅手爐。」

  「我那裡有閑下來烘手爐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說,「下次不要買──啥也不要買,何必去花這些錢?再說,你現在也掙不到多少錢,一切總要儉樸。」

  話是好話,陳世龍不大聽得進去。不過他也瞭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所以不答這句腔,把話題扯了開去。

  就這樣,他繞著丈母娘的身子轉,談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斷地,真有那種依依膝下的意緒。阿珠的娘,一面忙著做菜,一面也興味盎然地聽他講話,有些事已聽阿珠講過,但再聽一遍,仍然覺得有趣。

  等廚房裡整備停當,入座時又有一番謙讓,結果當然是黃儀上座。阿珠和她母親,原可入席,而這天是例外,母女倆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將殘肴撤下來,叫愛珍一起坐下,將就著吃了一頓。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諸事皆畢,而前面卻還談得很熱鬧。老張回來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詞令也不喜說話,所以黃儀從他嘴裡聽不到甚麼。跟陳世龍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說話本有條理,記性又好,形容十裡夷場的風光,以及各式各樣的人物,把個足不出裡門的黃儀,聽得神往不止。

  這種不自覺流露的表情,不要說陳世龍,就連老張都看出來了,因此當談話告一段落時,他向黃儀說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幾時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黃儀也是個不甘雌伏的人,此時聽了陳世龍的話,對胡雪岩有了一種新的想法,覺得跟了這個人去闖市面,是件很夠勁的事,不過這番意思卻不知如何表達,只問了聲:「胡先生啥時光到湖州來?」

  「他一時怕沒有到湖州來的功夫。」陳世龍說,「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隻手都忙不過來。」

  「其實,我們在這裡也是閑坐。」

  陳世龍聽出因頭,當時不響。辭出張家時,表示要送黃儀回店,那一個談興未央,欣然表示歡迎。於是回到大經絲行,泡了壺茶,剔亮了燈,繼續再談。陳世龍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話套話,把黃儀所希望的「進帳」,探聽清楚,然後說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現在就少一個能夠替他代代筆的人。胡先生經手的事,官私兩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教第三者曉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勞。這一個人很難找。」

  「怎麼樣?」黃儀很注意地問,「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沒有跟我說。」陳世龍本來想說: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寫信給胡先生。轉念一想,這樣說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關係比他深,怕黃儀多心,因而改口說道:「如果胡先生有這個意思,當然直接會跟你商量的。」

  「嗯,嗯!」黃儀忽然想到,大經絲行的事也不壞,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轍,便即答道:「一動不如一靜,看看再說。」

  陳世龍一聽話鋒不對,知道是因為自己話太多了的緣故,心裡深為懊悔。同時再也不肯多說,告辭回到自己住處。多日不曾歸家,灰塵積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這一天實在太累了,頭一著枕,便已入夢。

  睡夢頭裡彷佛聽得屋裡有腳步聲,但雙眼倦澀,懶得去問。翻個身想再尋好夢時,只覺雙眼刺痛,用手遮著,睜眼看時,但見紅日滿窗,陽光中一條女人的影子,急切間,辨不出是甚麼人?只是睡意卻完全為這條俏拔的影子所驅除,坐起來掀開帳門,細看,不由得詫異:「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陳世龍不曾想到水晶阿七會突然出現。夢意猶在,而又遇見夢想不到的情況,他的腦子被攪得亂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夢這個疑問,作個澄清。

  「我盼望你好幾天了!」阿七幽幽地說,同時走了過來,由暗處到亮處站住腳,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陳世龍臉上瞟來瞟去。

  這下陳世龍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鬢髮蓬鬆,但不假膏沐,卻越顯她的「真本錢」,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張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關係,紅得像榴花。身上穿一件緊身黑緞夾襖,胸前鼓蓬蓬,大概連肚兜都未帶。這觸目驚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殘餘的睡意,驅除得乾乾淨淨,跳起身來,先把所有的窗子打開,然後大聲說道:「你請外面坐!」

  「為啥?」

  「不方便!」

  「怕甚麼!」阿七答道,「我們規規矩矩說話,又沒有做啥壞事。」

  「話不是這麼說──」陳世龍心裡十分著急,就無法跟她好好講了,緊皺著眉,連連揮手,「你最好請回去!我這個地方你不要來。」

  這一說,阿七臉色大變,但憤怒多於羞慚,同時也不能期望她能夠為這麼一句話氣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來,冷笑說道:「小和尚,我曉得你已討厭我了。」

  看樣子,她要撒潑。如果換了幾個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對罵就對罵,對打就對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沒有她占的便宜。但現在情形不同了,這中間關礙著身份,臉面,而最要緊的是嫌疑,在鬱四面前分辯不清楚,固然麻煩,若是風聲傳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辦法敷衍。

  「不是討厭你,是不敢惹你。」陳世龍這樣答道,「你不想想你現在啥身份?我啥身份?」

  「你啥身份我不曉得!不過吃飯不要忘記種田人,不是我在胡老闆面前替你說好話,你那有今天?這話不是我醜表功,要你見我的情。我不過表表心,讓你曉得,你老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我總是時時刻刻想著你。」

  這番話叫陳世龍無以為答,唯有報以苦笑:「謝謝你!閒話少說,你有啥事情,灶王爺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興來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來?」

  「好了,好了!」陳世龍又不耐煩了,「你曉得郁四叔的脾氣的。而且我──」

  他是要說,答應過胡雪岩,從此不跟她見面。但這話說出來,沒意思,所以頓住了口,而阿七卻毫不放鬆:「男了漢、大丈夫,該說就說!你有甚麼話說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總而言之,你來看我,我謝謝你。現在看過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聽這話,霍地站起身來,把腳頓兩頓才罵道:「你死沒良心!」她咬牙切齒的,「我偏偏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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