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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嵇鶴齡沒有聽他談過這一段,此時感興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搶著問道:「尊夫人如何?雖不哭,必是苦苦相勸?」

  「沒有那話!」裘豐言搖搖頭,「你們道內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著。」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從實供來!」

  「內人當時叫『伴房』的回娘家,說新姑爺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壇好酒來──」

  「妙!」嵇鶴齡失聲而呼,「那你怎麼樣呢?」

  「我還有怎麼樣?人生難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尋好酒來我吃,你想想,我怎麼能不服貼?」

  嵇鶴齡跟胡雪岩都大笑,裘豐言回憶著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說也奇怪!」他又說,「從那一天起,我對內人的看法就兩樣了,原來看她胖得有些蠢,這時候想想,楊貴妃是胖的,明朝的萬貴妃也是胖的,《紅樓夢》上的薛寶釵也是胖的。腳是大了點,她的三寸金蓮──」

  「慢來,慢來!」嵇鶴齡搶著問道:「三寸金蓮怎麼說是大腳?」

  「我的話還沒有完。」裘豐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內人的三寸金蓮是橫量,跟觀音大士一樣。」

  這一下,裡裡外外都是笑聲。孩子們未見得聽懂裘豐言的妙語,但極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個丹荷就不曾看見他父親與客人們這麼笑不可抑過,因而頗有滑稽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甚麼人都厲害。而瑞雲則已內心充滿了笑意,一觸即發,況且裘豐言談他那位大腳的胖太太,措詞甚「絕」,她也是聽得懂的。

  就在這一片笑聲中,又有位貴客翩然而臨,是王有齡,這下場面自然變得嚴肅了,有裘豐言在座,賓主都不便說甚麼涵意較深的話,一個道了賀,一個致了謝,王有齡便說:「鶴齡兄,我的移交現成,你隨時可接,我看揀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謝了委,就請移駕到局先視了事,也好讓我早卸仔肩,稍鬆口氣。」

  「雪公!」嵇鶴齡拱拱手用歉意的聲音說,「這一層實在不能從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請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末,」王有齡看了看裘豐言說,「豐言兄,一起到捨下便飯吧!」

  裘豐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聽這話便知他們預先有約,當然有好些體己話要說,自己決不能去惹厭。然而他也不肯實說這層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擾,」他指指地下說,「鶴齡兄見委,要我為他接待賀客。我今天晚上一頓酒,就擾嵇府上的了。」

  這樣安排也很好。於是嵇鶴齡特地入內,關照瑞雲,款待嘉賓,然後道聲「拜託,偏勞」,與王有齡、胡雪岩一起出門。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從「小有天」閩菜館叫了一桌席,為嵇鶴齡賀喜,兼為胡雪岩接風。三個人吃酒席,雖是盛饌,亦難下嚥,因此胡雪岩出個主意,索性請些海運局的同事來赴席,一則作為王有齡酬謝他們平日幫忙,再則也為嵇鶴齡引見。

  臨時飛箋召客,原是不甚禮貌的舉動,不過都是局內同事,也就無所謂了。在等候的這段時間,王有齡延客入書房,商談移交──王有齡在海運局有虧空,但歷來相沿的習慣,大致前任虧空總歸後任接收,作為一筆宕帳,能彌補就彌補,不能彌補就再移交給後任。到了移交不過去時,那就要出大亂子了。

  當然前任是紅是黑,後任是忠厚還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關係,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前後任等於一個人,自然沒有話說。但胡雪岩覺得這件事應該有個明確的處置,否則就變成讓嵇鶴齡受累,不僅於心不安,而且出了亂子,也就無異為自己找麻煩。

  「雪公!」他一開始就這樣說,「現在等於做生意盤一爿店一樣,親兄弟明算帳,帳儘管宕在那裡,算不能不算清楚。該如何歸清,我們再想辦法,等我上海的絲賣掉,我想就不要緊了。」

  聽胡雪岩一說,王有齡心裡有數,趕緊答道:「應該應該。我們休戚相關,災福相共,決不能把個爛攤子甩了給鶴齡兄就算數。」

  這一說,事情就好辦了,那筆宕帳,能報銷的報銷,不能報銷的,宕在那裡,宕不過去再說,反正有胡雪岩在,不會叫嵇鶴齡為難。至於張胖子那裡,繼續維持舊有的關係,也就沒有甚麼可說的。

  嵇鶴齡一路聽,一路點頭,保持沉默──這是最適當的態度,這個差使由王有齡和胡雪岩身上而來,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張,等接了事,只要不傷害到他們兩人,自己盡可發揮,亦無須在此時有所主張。

  接著就談到用人,這下嵇鶴齡卻有話了,「雪公!」他問,「局裡那幾位是非留下不可的?」

  王有齡懂得他的意思,「我沒有甚麼人。」這是表示沒有甚麼利害關係深切的私人,「不過,有一兩位平日頗為出力,你能維持就維持,真的以為不行,當然也由你自己處置。」

  接著,王有齡說了兩個司事的名字,嵇鶴齡都把他記了下來,表示一定設法維持。

  「那麼,雪公另外有沒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齡想了想說:「我有個遠房侄子,最近從家鄉來,我不想把他帶到湖州,怕有人說閒話,『官親』太多。你如果能設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請雪公叫令侄開個履歷給我。」嵇鶴齡又說:「我跟雪岩商量好了,預備用裘豐言。雪公看如何?」

  這是嵇鶴齡的手腕,有意表示恭敬親切,當然,王有齡即使不贊成,因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內,也不會反對,而況事不幹己,且對裘豐言的印象不壞,所以他連連點頭:「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著說,「到松江去接洋槍,我想請老裘順便去跑一趟,請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過『酒糊塗』辦這種事,會不會出紕漏?」王有齡說,「我看最好叫你那個姓陳的後生跟了他去,這個人年紀雖輕,人倒能幹。」

  「既然雪公看他能幹,不妨在湖州給他一個甚麼差使。」胡雪岩毫不思索地說了這一句,想想又不對,趕緊再接一句:「當然是掛名差使。」

  「掛名差使又何必?」

  「有個道理。」胡雪岩說,「陳世龍年底要成親了。有個差使,便算衣冠中人,男女兩家的場面上都好看些。」

  「這可以!」王有齡隨口答道,「女家是那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齡和嵇鶴齡不約而同的面現詫異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不知這話怎麼問下去?

  也不需他們動問,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門清卉的經過,講了一遍。王有齡和嵇鶴齡自然都極注意的在聽,但兩人的反應不同,王有齡是替他惋惜,嵇鶴齡則頗為贊成,說胡雪岩這件「快舉」,大有唐人俠義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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