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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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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家後園,小有花木之勝,還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題名甚怪,叫做「不買亭」,大概是取「清風明月不費一文錢買」的意思,但題名雖怪,亭子倒構築得相當古樸,而且地勢極好,登高遠眺,綠野遙山,頗能賞心悅目。園子的圍牆不高,假山上望得見行人,行人只望得見亭子裏的鬢絲麗影。在謹飭的人家,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臨的,但尤五家與眾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甚麼主意,所以從阿珠來了以後,幾乎每天晚上都隨著尤太太在「不買亭」納涼。 經常在一起的,還有尤五的一個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與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歲左右,長得極艷,但坐在那裏不講話,是個絕色美人,一開口出來,會把膽小的男人嚇走,因為她伉爽有鬚眉氣概,而且江湖氣極重,不獨言詞犀利,表情豐富,橫眉瞪眼,殺氣騰騰,最讓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沒遮攔,罵人也是如此,甚麼「蠢話」都說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張飛」。 「女張飛」心腸熱,跟阿珠尤其投緣,一看她眉宇之間,隱現幽怨,忍不住要問:「怎麼了,有啥心事,跟我說!」 這心事如何肯與人說?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顧慮。「沒有,沒有!」她竭力裝得很輕鬆的,「住在你們這裏,再『篤定』不過,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說話不大考慮後果,「你們那位胡老爺,既然來了,怎不來看你呢?」 這一問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為著急,趕緊攔著她說:「你又來了!真正是莽張飛。」 「咦!這話有啥問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厲害的角色,一看這樣子,靈機一動,索性要利用「女張飛」,「唉!」她故意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們總要相勸張家妹子體諒胡老闆。」 一說「體諒」,再說「相勸」,這就見得錯在胡雪巖。阿珠還在玩味她這兩句後,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視著說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說來見個面都抽不出功夫,這話除非騙鬼!男人都是犯賤的,想你的時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變了心,你給他磕頭,他給你拳頭。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彷彿告饒似地說,「你饒了我好不好?你這麼大聲小叫,算怎麼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聲音低了下來,但說得更快更急,一隻手把著阿珠,一隻手指著她嫂子:「張家妹子說得再清楚都沒有了,既然答應好兩處立門戶,早就應該辦好了,為啥到現在不辦?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見一面,這算是啥?」說到這裏,她轉過臉來,對阿珠說:「我老早就覺得這件事不大對,替你不平,先還怕是我想錯了,照現在看,果不其然是『癡心女子負心漢』!」 「莽張飛啊莽張飛!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說下去了。 阿珠在旁邊聽得心裏好不舒服!但是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還是由胡雪巖而來。一時之間,她卻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氣,覺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將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臉避到暗處,不為她們姑嫂所見。 她們姑嫂卻偏不容她如此,雙雙轉過臉來看著她,「張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隻手,安慰她說:「你不要聽她的話!脾氣生就,開出口來就得罪人。」 這一來,阿珠倒不能不說客氣話了,「七姊也是為我。」她點點頭,「我不會怪她的。」 「你說話有良心!」七姑奶奶越發義形於色,「這是你終身大事,既然說破了,我們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問她嫂子。「胡老闆這樣子,到底存著甚麼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問的話,十句有九句叫人沒法回答。不過——」 她故意不說下去,很謹慎地看著阿珠的臉色,想知道她心裏的感覺。這當然不容易看出來,因為阿珠覺得她們的關切,事屬多餘,所以極力保持平靜,作為一種拒絕「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攔不住她自己的嘴,「張家妹子」,她換了比較文靜的態度,「不是我說,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聽她的話,與她哥哥的意思一樣,正好借她的口來為自己表達,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戲對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麼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難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正觸著阿珠的「隱痛」,要想保持平靜也不可能了。 「再說,如果太太脾氣好,也還罷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熱面孔貼人的冷屁股。」 「蠢話」又來了!尤太太已經一再告誡過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話要少說,誰知到底還是本性難移。不過這時候要用她來做「配角」,也顧不得指責,只嘆口氣說:「唉!正就是為此,人家胡老闆為難。」 話裏有話,阿珠必得問個究竟,不過用不著她費心,自有人代勞,「怎麼?」七姑奶奶問:「胡家那個是雌老虎?」 「聽胡老闆的意思,厲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對了!既然家裏有個醋罈,為啥來騙我們張家妹子?」 「這我倒要為胡老闆說句公平話,」尤太太很認真地說,「原來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辦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這也不算騙人。」 「甚麼?」阿珠失聲問道,「五嫂,你怎麼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著七姑奶奶說,「都告訴我了。胡老闆實在有難處,話又跟你說不出口,悶在心裏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談談。張家妹子,你不要著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想甚麼辦法?語意不明,而阿珠心亂如麻,也無法細想,此時她唯一的意願是要跟胡雪巖當面談一談。 「辦法總有的。對付沒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氣。不過,」七姑奶奶低聲向阿珠問道:「你要說句實話,你們船上來來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說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來,「沒有!」她的語氣異常決絕,唯恐他人不信:「絕對沒有!我不是那種人。」 「我曉得,我曉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說,「沒有吃他的虧,就更加好辦了。」 「對!」尤太太附和,「這件事還不算麻煩。全在你自己身上。」 這話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話實在多,不容她有細想的功夫。 「幸虧發覺得早!」她說,「你想想,男人十個有十一個好新鮮,還沒有上手,對你已經這個樣子,等一上了手,嚐過甜頭,還不是一丟了事。那時候,你就朝他哭都沒有用。」 她已經算是措詞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間事似解非解的阿珠聽得紅暈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著頭想想,「女張飛」的話雖粗魯,卻說中了她從未瞭解過的一面,男人喜新厭舊,這話聽人說過,只不如她來得透澈。轉念到此,想起胡雪巖幾次「不規矩」,得寸進尺地到了緊要關頭,總算自己還守得住,真正是做對了! 慶幸之念一生,就不覺得那麼羞窘了,同時也不是那麼一顆心繫在胡雪巖身上,絲毫不能動彈了,她抬起臉來,掠一掠鬢髮,喝了口敗毒消火的「金銀花茶」,平靜地問道:「五嫂,七姊,你們說替我想辦法,想甚麼辦法?」 尤太太是等著她來問這句話的,這到了關係出入的地方,言語必須謹慎,所以一面按著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問了一句,「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說往東,替你想東的路子,你說往西,我們來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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