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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怎麼說肯不肯?理當如此的事。」

  「好!我想,四老爺至多充軍而已。你得跟了四老爺去。」

  「當然。」

  「好!你跟四老爺說,鄒姨娘也跟了去照應。季姨娘有我們在,你請四老爺放心好了。去個三、五年,我們會想法子替他贖罪,把他弄回來,還有,震二爺的事,你別跟他說;你只說他臨時有內廷差使,所以今天上午沒有來。」

  「是。」福生說道:「我不送芹二爺了,我得趕到四老爺那裡去。」

  「好,好!你趕快去。」說完,曹雪芹匆匆走了。

  一出刑部,只見曹霖等在那裡;他一見愕然,「小哥,」他問:「你怎麼臉上有眼淚?」

  「喔,」曹雪芹拿手背抹去淚痕,覺得事情也不必瞞他,想一想說道:「四叔的事情鬧大了,但不要緊,一定能夠挽回;不過,充軍大概已成定局了,你趕快回去預備。」

  「怎麼?」曹霖到底也是父子連心,追問著:「小哥,你跟我說,別瞞我。」

  * * *

  於是兄弟俑分頭辦事;曹雪芹由刑部趕到賢良寺,恰逢方觀承出門,估量要攔住他,非出以不尋常的舉動不可。

  念頭很快地轉定,他毫不遲疑地在走廊上迎著方觀承跪了下來;方觀承微吃一驚,急忙說道:「起來、起來?雪芹,甚麼事?」

  「家叔械系了。」

  「械系?」方觀承想一想方明白,躊躇了一下說:「你進來!」

  回到屋子裡,曹雪芹略說緣由,開門見山地說:「家叔這條命,只有方先生能救;無論如何要請方先生念在平敏郡王的分上,積這場陰功。」

  「當然,我有力量一定要使出來,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方觀承想了一下說:「這樣,今天晚上傅中堂約我小酌,我跟他商量商量,看有甚麼辦法。」

  「是。」曹雪芹說,「只要方先生跟傅中堂賜予援手,家叔就不要緊了。」

  「要保住一條命,法子也還有,即令是絞監候,能過了秋審那一關,後年皇太后六旬萬壽,明年必有恩詔,罪名可以改輕。」方觀承又問:「聽說令兄中風,病勢怎麼樣?不要緊吧?」

  「危乎殆哉了。」曹雪芹緊鎖雙眉,「家門不幸,只有求方先生格外成全。」

  「言重、言重。」方觀承站起身來,「等明天三法司覆奏以後,你來聽資訊。」

  曹雪芹答應著又跪下來磕頭道謝。方觀承亦隨即坐轎去應傅恒之約,只得賓主二人把杯密談。

  原來方觀承這一年來,專負後年皇帝奉皇太后南巡的籌備重任。其中最艱巨的是要確保水陸兩路的安全。當雍正年間,李衛由浙江巡撫到直隸總督,先是誘殺金陵的名武師甘鳳池;以後又跟漕幫多方為難,與江湖上結怨甚深。而雍正、乾隆父子兩代,在皇室中都有怨家,難保未蓄異謀,結納江湖上精通水性的好漢,當禦舟行經運河時,深夜在船底下鑿個洞,那時再有千軍萬馬護駕,亦難防不測的滔天之禍。所以方觀承接任浙江巡撫後,全力化解,自徐州以下這條水路,可保無虞;現在要佈置的是,北五省的安全措施,他的升調直督,就是為此。

  這天其實不是傅恒約晤,而是方觀承要求謁見密談;因為,漕幫中的首腦,提出一個很難令人接受的建議,也可以說是條件,如果要車駕平安,最好的辦法,便是皇帝亦在漕幫之中。換句話說:是要皇帝亦進「香堂孝祖」。這話方觀承無法在皇帝面前啟齒,想請傅恒代奏。

  「這,這太匪夷所思了吧?」傅恒大為搖頭,「問亭,你無法啟齒,我又如何開口?」

  這回答原在方觀承意料之中,同時他亦並未期望皇帝會慨然許諾,但事情要一步一步談,至少先要讓皇帝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這實在很難,要等機會。」傅恒問說:「如果這件事辦不到,另外有甚麼替代的辦法?」這一層,方觀承當然也考慮過,「至少,」他說:「要請皇上承認漕幫的『家法』。」

  「他們的『家法』是可以將徒弟處死的;皇上是不是肯授予這一種生殺之權,亦不無疑問。」

  「這一層,我想沒有甚麼不行:明朝巡按禦史就奉賜尚方劍,本朝專閫之將亦奉頒有『王命旗牌』,那不是授予生殺大權嗎?何況漕幫的家法,諸如犯上逆倫,方始處死,這亦是執行朝廷的王法,于紀綱並不相悖。」

  「這話倒也不錯。我可以面奏代求。」

  「是。不過,仍舊請中堂先提前面的那件事。」方觀承又說:「自古以來,英明之主,降身屈意,結納死士,以期有益於社稷的先例,亦非絕無。皇上博古通今,有意追步漢武,建一番震古鑠今的武功,則出以非常的舉動,亦是無足為奇的事。」

  「你這話倒有點意味。」傅恒點點頭說:「我想到一個說法了,不過要等機會。反正這也不是太急的事,慢慢兒再談吧。」

  「是。事緩則圓。」方觀承將這件事丟開,急轉直下地說:「曹頫今天過堂,械系回刑部;據說擬的罪名是絞監候。請中堂無論如何救他一命。」

  「當然。」傅恒答說:「舍侄也跟我談過;總要幫他一個忙。不過,為他乞恩的話,不便當著軍機談。」

  他的意思,方觀承明白:為曹頫乞恩,當然要提到熱河去接聖母皇太后的勞績,而這件事是不便在第三者面前談的。

  「中堂,我倒有個辦法;我來托刑部,三法司的覆奏,看明天上午能不能趕得出來,如果可能,讓他們中午遞到內奏事處,這樣下午中堂『獨對』,不就可以從容進言了嗎?」

  「這個辦法好。」

  原來皇帝召見軍機,照例是每天上午,辰正前後,但在下午宮門下鑰以前,常會單獨見召傅恒,軍機處稱之為「晚面」;在諮詢政務以外,皇帝也常跟傅恒談談家務,那時便有機會進言了。

  * * *

  「這個摺子剛由內奏事處遞進來,曹頫的案子『兩議』,一擬流三千里;一擬絞監候。」皇帝又說:「曹頫庸懦無能,所可取者謹慎而已。和親王府鬧災,已屬不謹;再加上不廉,更是大負委任,我想依大理寺所議,你看如何?」

  「皇上聖明,洞見曹頫的腑肺,臣那裡敢妄議?只怕萬一傷了聖母皇太后的心,茲事體大,似不能不慮。」

  皇帝默然久久,方始開口,「曹頫有沒有在外面招搖的情形。」他又問說:「曹頫還有個侄子,聽說人很油滑。」

  「回皇上的話,曹頫跟他的侄子曹震,做事極有分寸,十幾年以來,臣可保其決無招搖的情事。」

  「好!」皇帝點點頭;又看了看三法司會銜的覆奏,「曹頫弄的錢很不少,讓他破貪囊消災吧!」

  「是。」傅恒靜靜地等待皇帝發落曹頫。

  「熱河都統有個摺子,請款修赤峰的城牆。」皇帝檢出原折看了一下說:「該修之處,總計二百六十餘丈,工款四十八萬多,罰曹頫賠修一半,他那天修好驗收,那天回京。」

  一半便需二十五萬,好像太多了一點;但傅恒沒有看到三法司的覆奏,不知道皇帝所說的「曹頫弄的錢很不少」,到底是多少?因而不便再為他乞恩,所以只答應一聲:「是。」

  於是皇帝將他的意思,用朱筆寫了下來;最後加了四個字:「即日就道。」

  * * *

  憂心忡忡的曹霖;兩眼腫得如胡桃般的錦兒;強持鎮靜的秋澄,都聚集在一直保持沉默的馬夫人屋子裡,等候曹雪芹。

  置在梳粧檯上的小金鐘發聲了;聲音不大,平時很少有人留意到它的聲音,但此時卻聽得很清楚,而且每一個人都在計數,總共打了十下。

  於是馬夫人打破了沉默,「亥正了!」她說:「芹官怎麼還不回來?」

  「不回來是好事。」秋澄接口,「一定是發遣;方問亭有許多話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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