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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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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點點頭,複回號房;向黃主事與榮方拱拱手說:「對不起,舍間有點急事,我得趕回去。家叔這裡,請兩位多照應。」接著回頭喊道:「棠村,你過來。」 將曹霖為黃主事與榮方引見以後,又說了好些拜託的話,方始辭別;但出了大理寺,忽又想起一件事,便吩咐桐生將曹霖請了出來,有話交代。 「震二哥中風的事,回頭你見了四叔,別提起;他會著急。」 「好。」曹霖又說:「我爹如果問,震二哥怎麼不來;我該怎麼說?」 「你就說,臨時有內廷差使好了。」 囑咐已畢,騰身上馬,加上一鞭,直奔曹震家,只見男女僕人,個個憂形於色,及至進入上房院子,迎面遇見秋澄,她悄悄地搖一搖手,走近了輕聲說道:「大夫在裡面;恐怕不行了。」說著,眼角已滲出淚珠。 曹雪芹心亂如麻,不知道說甚麼好?剛走近房門,便聽得曹震痰聲如牛喘。探頭一望,入眼驚心的是,他的一張雙目緊閉臉紅得跟火一樣;身後一個壯碩的女僕,雙手抱住他的腰,顯見得已失去自製的力量,倘非如此扶持,身子便要倒下去了。 在滿屋屏息之中,號完了脈的大夫,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坐在床後的錦兒,一回頭發現曹雪芹,雙淚交流,自己掩著嘴奔了出來。 曹雪芹搖搖手,表示沒有工夫跟她招呼;只迎著大夫到了堂屋裡,輕身問道:「怎麼樣?」 「不必開方子了。」大夫兀自搖頭。 「大夫,總還有一線希望吧?」 「難。」大夫說道:「拖時候而已。預備後事吧!」 一語未終,錦兒失聲而號;秋澄趕緊上前掩住了她的口,扶到後面。曹雪芹卻還不死心,磨著大夫開方子。 「死馬當活馬醫。大夫,無論如何請你留一張方子下了。」 「也罷,姑且試一試。」大夫問道:「病人平常身子如何?」 「不算強,也不算弱。」 「那就用『小續命湯』。」 大夫坐了下來,細心斟酌,開了一張方子,名為「羌活、連翹續命湯」;指明要加薑棗煎服。 大夫尚未送走,方子先已出門,由桐生騎馬去撮了藥來,煎好了送到病榻前,雙眼已哭得紅腫的錦兒,親口吹涼了,撬開曹震的牙關,一匙一匙往口中灌,居然能夠下嚥,環視著病榻前的親人老僕,莫不寬慰,只要還能服藥,便可指望發生藥效,「續命」有望了。 「外面坐吧!」曹雪芹說:「屋子閒人不宜多,更不宜嘈雜。」他又大聲說道:「震二哥心裡是很清楚的;四叔沒事,震二哥更沒事,讓他慢慢兒養病,別煩他。」 錦兒與翠寶相互看了一眼,面露訝異之色;秋澄卻明白曹雪芹的用意,急忙向錦兒掩口示意,阻止她出聲 「你在這裡照看。」錦兒向翠寶說:「我們都在對面屋子裡,有事來叫我。」 對面屋子便是曹震的書房,一等坐定,秋澄問道:「四叔怎麼樣?」 「正在問。」曹雪芹答說:「一天可以問完。」 「這麼說,明天就有結果了。」 「明天至多知道一半。」 「這是怎麼說?」 「明天三法司會銜覆奏,最快也要等後天才會有旨意。」曹雪芹說:「我想皇上會先問問軍機;那時候傅中堂肯幫忙,就有說話的機會了。」 「四叔知道不知道震二哥的事?」 「不知道。我已經關照棠村了,暫時別告訴他。」 「唉!」錦兒歎口氣:「四叔倒是真的不要緊了。」 「何以見得?」 「只怕是震二爺替他擋了災了。」 「你別這麼說!吉人天相——」 「喔!」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是辰年生人不是?」 「屬龍。」秋澄答說:「應該是辰年生的。」 「今年己巳;己是火,辰是土;火生土,流年大利,吉人天相,不錯!」 錦兒沒有作聲,放心不下,起身又去看曹震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秋澄皺著眉說:「四叔那面,也得照應;我看你回頭還得去一趟。」 「對!他今兒到大理寺的時候,榮老三正拖著我去看『菠菜石』,錯過了,沒有見著;回頭問完了再瞧不見我,心裡一定會起疑。棠村的嘴又笨,話說得不妥當,四叔會誤會咱們漠不關心。」 於是等錦兒回來;秋澄問道:「好一點兒吧?」 「倒像是藥還管用。」 「那好!」秋澄緊接著說:「兩面都要顧得,讓雪芹到大理寺去吧!我在這裡。」 「我把桐生留下來,有事讓他隨時來招呼我。」 錦兒點點頭,「你先回去一趟。」她說:「太太一個人在家著急,你得去說一聲,就說——就說好得多了。」說著,又掉眼淚。 曹雪芹答應著,匆匆而去。一到家自然先去看馬夫人,剛踏入堂屋,只見杏香掀簾而出,輕輕搖手,示意禁聲。 「太太剛睡下。」杏香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曹雪芹這才想起,腹中空空,「還沒有。」他說:「不過,不想吃;胃口不好。」 「給你下碗酸辣片兒湯吃?」 「也好。」曹雪芹問:「太太怎麼樣?」 「還不是發愁。既愁四老爺的官司;更愁震二爺的病。」杏香皺著眉說:「怎麼一下子中風了!要緊不要緊?」 曹雪芹剛要回答,聽得馬夫人在裡面問:「是芹官回來了?」 「是。」曹雪芹高聲答應;入室以前,摸一摸腿,將肌肉放鬆,裝出平靜的神色。 「你是從那兒來?」 「震二哥那裡。」 「喔,」馬夫人急急問說;「現在怎麼樣?」 「病勢是不輕。不過大夫的手段也還高明,一服續命湯下去,馬上有起色了。」 「甚麼?」馬夫人問:「你說那藥叫甚麼『續命湯』?」 曹雪芹深悔失言,藥名「續命」,可知病在生死呼吸之間;但話已出口,不可否認,只能略為說些實話。 「先是昏迷不醒,嗓子裡上痰了。」他說:「中風本來就是痰症;服了藥以後,好得多了,想來一條命總可保住。」 「唉!」馬夫人歎著氣搖頭:「就能保住,也成了廢人了。」 「能帶病延年就算好的。」 「你四叔呢?」 「正問著呢?」曹雪芹又說:「照錦兒姊的說法,四叔也許不要緊;她說,震二哥替他擋了災了。」 馬夫人沉默了一會,方始開口,「倒情願不要他擋災。」她說:「你震二哥到底是個要緊人。」她又問:「你吃了飯沒有?」 「片兒湯好了。」杏香在外面應聲,接著是丫頭端進來一碗片兒湯,另外是一碟火腿、一碟醬菜。 「你吃完了,陪我去看看你震二哥。」 「娘!你別去。」曹雪芹說:「震二哥看似昏迷,心裡可是很清楚;一看把老人家都驚動了,心裡在想:必是沒有救了。那一來於他的病不好。」 「芹二爺的話不錯。」杏香也勸:「而況太太的氣喘剛好,如果看了傷心,也許又會犯病。」 「好罷!」馬夫人接受了勸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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