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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等秋澄一走,曹雪芹又將那四冊《楝亭留鴻》展玩了好一會,靜一靜心,端楷作書;昌齡的別號叫「敷槎」,是他的姓氏「富察」的諧音,信上的稱呼,便用「敷槎表叔大人」。寫完已經深夜,擱筆歸寢;第二天上午起身,方始開了信封,問明地址,派桐生將一部鈔本《琬琰集》,連信一同送去。

  昌齡住在北城雍和宮附近,路途不近,桐生直到中午才回來,「昌大爺看了信,把我叫進去細問;問芹二爺的情形,挺親熱的。」他說:「給回信的時候又說:今天翰林院有差使,大概申刻可以回府,請芹二爺稍微晚去一會兒,就在他那兒便飯。」

  這跟曹震所說,昌齡「眼睛長在額角上」,完全不同;曹雪芹心想,母親的話不錯,他們是兩路人物,氣味不投。拆開信來一看,果如預料,是對《楝亭留鴻》,大感興趣,「亟欲拜觀」;此外又對所贈的鈔本,殷殷致謝,看來不像是個有架子的人。

  於是他興沖沖地懷著信去見馬夫人,自然也很高興,「看來是你四叔命中有『貴人』。」她又囑咐:「你中午就別喝酒了,一則喝得臉紅紅地,去見長輩,是失禮的事;再則留著量陪那位昌表叔,我聽說他是海量。」

  ▼第三十章

  曹雪芹是坐了車去的。一下車就看到門前大槐樹下停著一輛卸了轅的藍呢後檔車,便知昌齡已經從翰林院回來了。

  等桐生上前投帖,門房一見他就說:「我家老爺剛回來,已交代了,表姪少爺一來,就請到書房裏坐。請進,請進。」

  於是曹雪芹自己捧著錦袱,隨著門房來到一座濃蔭匝地的院落;朝南一座五開間的花廳,便是昌齡的書房,進門正中懸著一方白紙楠木框的匾額,大書「謙益堂」三字;署款:「皇十七子胤禮書」。四面是高及天花板的書架,錦軸牙籤,裝潢很講究。北窗一張極大的黃楊木書桌,墨硯、朱硯旁邊,擺著一座紅木斜面的閱書架;另外有一大疊米黃色連史紙;顯然的,這就是昌齡鈔書、校書之處。

  書房正中是一張花梨木鑲螺甸的大圓桌,門房說一聲:「表姪少爺請坐!我到上房去回。」隨即由東北角門入內;接著走出來一名十六、七歲,著藍布長袍的丫頭,手端朱漆托盤,盤中一碗茶、一具銀水煙袋。

  「表姪少爺請用茶。」那丫頭又要裝水煙,為曹雪芹辭謝了。

  喝了幾口茶,看看一無動靜,曹雪芹便起身走到書架前面,隨手抽出一本書來看,是明板的《長慶集》;翻開第一頁,便看到一方極熟的圖章:「楝亭曹氏藏書」;另有一方朱文長印,細看印文是:「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印」十二字,才知道還有個「堇齋」的別號。

  「失迎,失迎。」

  曹雪芹聽得背後的聲音,急忙將手中的書,歸還原處;轉過身來,只見昌齡年將五十,一張長圓臉,留著兩撇八字鬚,神采奕奕地含笑凝視。

  「表叔!」曹雪芹叫得這一聲,撈起長袍下襬,打扦請安。

  「請起來,請起來。」昌齡親手扶起,「你小時候的模樣,我全記不得了。今年貴庚?」

  「三十五。」

  昌齡想了一下問:「是肖羊吧?」

  「是。」曹雪芹答說:「我是康熙五十四年乙未。」

  「不錯,我比你大十七歲。」

  「原來表叔已經過了五十,實在看不出來。」

  「年逾五十,一事無成——」

  「老爺,」伺候書房的丫頭在一旁插嘴,「倒是請客人坐啊!」

  「啊,不錯,不錯。我倒失禮了,請坐,請坐。」

  於是昌齡親自引路,到南窗下,請曹雪芹在炕床上首坐。曹雪芹連稱「不敢」;堅持之下,仍舊按尊卑之禮,客人坐了下首。

  「我十五歲那年,初見令尊;第二年冬天,令尊復又進京,不幸下世。聽先公說:仁廟知道了以後,嗟咨不絕,連說可惜!親口跟先公說:『內務府的子弟,像曹某人那樣幹練學好,有為有守的,真是不多。』」

  仁廟是指聖祖仁皇帝。曹雪芹平時聽旗人提到聖祖,都稱之為「康熙爺」;昌齡到底是翰林,吐屬雅馴,曹雪芹不由得生了警惕,應對之際,遣詞用字,切忌俗氣。

  「天語褒揚,足光泉壤。」曹雪芹說:「只是小子墮地即為無父之人,終天之恨,曷其有極?」

  「是的,你是遺腹子。」昌齡因而提到馬夫人,「令堂我亦拜見過;身子還健旺吧?」

  「託福,託福。」曹雪芹被提醒了,旗人重禮,當即起身說道:「我應該請見表嬸請安。」

  「謝謝,謝謝。她身子亦不大好,免了吧!」

  「禮當如此。」

  「俗禮非為我輩而設。」昌齡急轉直下地說:「《楝亭留鴻》帶來了?」

  「是。」曹雪芹起身,從中間圓桌上取來錦袱,解開了將四大冊尺臏,置在炕几上。

  「小菊!拿我的眼鏡來。」

  小菊便是那青衣侍兒的名字,取來一個長荷包;裏面是一副金絲眼鏡,昌齡戴好了,掀開冊子,聚精會神地細細觀玩。

  「雪芹,」昌齡抬起頭來,指著一封信上的名字問:「你知道這個『用晦』是誰?」

  曹雪芹探頭看了一下,想不起來這個名字,老實答說:「我是第一次知有此名。」

  「就是呂留良。」昌齡答說:「此人本名光輪,改名留良,字莊生,號晚村;用晦是他的別號。」

  曹雪芹大駭。雍正六、七年間,曾靜遣徒投書岳鍾琪,勸他乘時反叛,為明復仇;岳鍾琪密摺上聞,掀起大獄,牽涉到曾靜之師呂留良,已死的呂留良從墳墓中被挖出來,剉骨揚灰;子孫遣戍,婦女入官。這樣「大逆不道」的人,與曹寅竟有交往;他的書札,豈宜保留?曹雪芹覺得曹震當時在裝裱時,竟未檢點抽出,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疏忽。

  不過稍微多想一想,便發覺自己是錯怪曹震了。曹老太太歿於抄家歸旗以前,也就是雍正五年以前,其時曾靜案尚未發生,又何從預知呂留良身後,蒙此重罪?

  昌齡卻全然想不到此,「呂留良實在不是端人。」他問:「你知道不知道此人的生平?」

  「我是從讀了先帝御製的《大義覺迷錄》以後,才略知其人。」曹雪芹答說:「彷彿還得前人的記載,說他是黃梨洲的弟子;好學深思,藏書甚富。」

  「我說他非端人,正就是他跟他的老師,為購山陰祁氏遺書反目,有實證可據。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昌齡起身從書架上檢出浙東大儒全祖望的《鮚琦亭集》,指點內中的一篇《祁氏遺書記》,叮囑曹雪芹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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